“让那颗牙不再疼”——我自己的洛丽塔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
“性感少女”——本质上的早熟少女。在亨伯特的眼里,不是所有 “ 暂时显得平凡的、只是好看的、娇小可爱的,甚至甜蜜动人的、平凡的、丰满的、未成型的、肌肤冰冷的以及本质上富有人性 ” 的小女孩们,都是具有销魂夺魄魅力的性感少女。
你一定得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疯子,一个无限忧郁的人,生殖器官里有一点儿烈性毒汁的泡沫的敏感的脊椎里老是闪耀着一股特别好色的火焰(噢,你得如何躲藏和退缩啊!),才能凭着难以形容的特征——那种轮廓微微显得有点狡黠的颧骨、生着汗毛的纤细的胳膊或腿以及绝望、羞愧和柔情的眼泪、使我无法罗列其他一些标志——立刻就从身心健康的儿童中辨认出那个销魂夺目的小精灵。
而我们荧幕中的洛丽塔、多洛蕾丝、多莉,不是幼小的普通的纯洁无比的孩子,是精灵般的早熟少女。她粗野,她娇柔,她粲然一笑的绿眼睛,叫水给打湿了的草地上蜜糖色的身躯,棉布连衣裙下随着行动大幅露出的结实而纤细的腿,把鲜红的小果子插满手指岔开腿坐在冰箱门前的吃相,像偷偷吞食冰激凌一样蚕食着灵魂,苍白色的脸颊上燃烧着的粉红色颧骨,举手投足蹦跳之间“一个典型的美国性感少女猴子般的敏捷“、她的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唇是"好像舔过的红色糖果",无一不是叫人心神缱绻的艺术似的图景、梦一般地甘酸甜美,樱桃馅饼、香草冰激凌、美丽的织物和费洛蒙。
“你好!”,她说,随后站定了,用调皮、喜悦的目光望着我,两片娇嫩的嘴唇在一丝傻气但又非常讨人喜欢的微笑中张开了。
(你能否看到多米尼克·斯万带着牙箍的迷人笑容浮现呢)
在我更年少甚至本身也是一个孩子的时期,也曾经产生一种对幼小、娇弱的女性的迷恋,(没有超出实际)我喜欢胸中弥漫着奇怪的保护欲,和仅仅是观察和接触带来的欣慰满足的感觉。在当时我买下此书,却一直读到第一部分结束就停滞不前。我和亨一样停留在秘辛的快乐中,在并未损害未成年人的纯洁中悄悄地窃取了一些甘美甜蜜的震颤,当洛悠悠然地坐在亨亨的膝盖上,用手抛起一只苹果,“她抓过去咬了一口——我的心就像鲜红的薄皮肤下面的白雪。”我也心驰神往地心满意足了。(不想到后面让人喘不动气的种种,一地的灰烬,黑兹。)实际上,过了很久以后,读完后面的段落也让我着实十分辛苦,看到最后一页简直要长叹一口气!(那些字词彼此纠缠的长句!我只能给怪罪给浮躁的互联网时代的习惯所致注意力集中的降低,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爱你,我是个五只脚的怪物,但我爱你。
“我们为什么已经爱过还非要再爱呢?”——《红宝石之歌》阿米克勒
或者,爱与罪恶,伦理与病态真的是可以互相填补、偿还或分割的吗?
短暂的欢愉结束后,这部作品的后半给我一种痛苦而无力的感受。痛苦和怜悯不是来自主观描述者的亨,而是对我们的洛丽塔。“我常常纳闷:那些性感少女后来怎么样了?在这个因果交错的世界上,我从她们身上偷走的那种神秘的悸动难道不会影响她们的未来吗?——我占有了她,而她根本不知道。我使她的形象介入我肉体的享乐中,是不是所少左右了她的命运呢?哦,这一点过去是,而且仍然是一个叫人万分疑惑的根源。”
而洛丽塔没能健康顺利地长大成人。她死在了还是个孩子的十七岁。
亨亨说(在他还停留在悄悄获得乐趣的阶段),“我疯狂占有的并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是另一个想象中的洛丽塔——说不定比洛丽塔更加真实,这个幻想与她重叠,包裹着她,在我和她之间漂浮,没有意志,没有知觉——真的,自身并没有生命。”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简爱》炸裂的话语 “你以为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如果这本书让她来开口讲述,不再只是作为别人眼中的妖女,妩媚的多洛蕾丝,怀里的洛丽塔,而只是任性的粗鲁的美的却不那么完美的孩子,不再加以“艺术的巧言令色”,那这就不再是一份病例,一项“表达思想情感的艺术”,而是一份最真实不过的痛苦。
“很有可能,在那极为幼稚的陈词滥调背后,她心中还有一个花园,一道曙光,一座宫殿的大门——朦胧可爱的一切区域。” ,“ 就连最悲惨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乌七八糟的生活要好”,“她有一个小弟弟,一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妹妹,一个家,两条龇牙咧嘴的狗,而洛丽塔什么都没有。”还有种种被忽视的她隐秘的痛苦,偷偷啜泣的泪水,在这里不多加以叙述。因为我还想再谈谈电影。
在这种观感心情下,粗略翻阅一下影评,发现许多叫用美修饰过的爱给打动了的(姑且不论是何种的爱),被杰瑞米·艾恩斯诡谲而阴郁的气质打动的(包括我本人在内)、认为洛丽塔是妖艳放肆不受控制而咎由自取的高赞同评价,着实有些不太舒服。虽然理性告诉我,应该把小说与影视分成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由此也有不一样的局限)去看,即使是十分忠实地还原了的话语场景(电影满足了美的视觉享受,我带点难受地想到十五岁的多米尼克,十五岁裸露的身体,挑逗的手指),失去了内心阐述而哭笑不得地制造出仿佛断章取义般的效果,滋生了种种“她是个只想着钱的俗物,爱对她一文不值,不值得被爱着”的评论。
比如这一段。
“别再碰我,否则我就活不成了。”我说,“你肯定不跟我走吗?你一点跟我走的希望都没有吗?就告诉我这一点。”
“没有,”她说,“没有,好人儿,没有。”
以前她从没叫过我好人儿。
“没有,”她说,“这根本不可能的。我宁愿回到奎那儿去。我是说——”
她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我的心里却暗自为她添补好了。
( “他伤了我的心。而你干脆毁了我的一生。”)
“你完全能指望一个杀人犯写出一手绝妙的文章。”
他驾车最后的离去,仍“沉浸在无法挽回的过去”,眼前浮现百合花般的幻影。
不过是破碎的幻象,不过是破碎了的人生。不够动人的痛苦也都一样是痛苦。
“今天我唯一感到懊悔的是,那天晚上我没有把342号的钥匙悄悄放到办公室里,随后离开这个市镇,这个国家,这片大陆,这个半球——甚至这个世界。”,“我对在那次煤矿山告别之前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但我从来不对后来发生的事后悔。”电影中的台词,是否也是亨伯特用最后一丝生命做出的忏悔。
我听到一片孩子的欢笑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令我心灰意冷的不是洛丽塔不在身边,而是这里的笑声中没有她的。
未熟的果实,过早的采撷,即使是虔诚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也抵不过掉落腐蚀的命运。
青春在消逝中成为永恒的青春。
这种永远无法解释和消灭掉的时长搅扰、或轻或重的痛苦,则存在于永远涵盖一切的主题中:爱,孤独,美。前两者或许是连体的双子姊妹。(死亡则“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洛》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不同于作者装扮的撰写序文的人物所言 '“应该使我们大家.....以更大的警觉和远见,在一个更为安全的世界上培养出更为优秀的一代人而做出努力。”,纳博科夫本人后记中的观点则是:“对于我来说,只有虚构作品能给我带来,被我直截了当称作美学幸福的东西时,它才是存在的。” ,而 “绝非带有道德说教意义”。
领略作品与正如领略人生一样。重要的在于过程不是结局,重要的是我们得到了什么、而又是怎样做出正确的思考的。“以自己的风格超越传统”,也许有的话。或者只是,“让那颗牙不再疼。”(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p97页)
本文完全私人性质的抒发产物,也以此形式做结。
我望着她,望了有望,昔日如花妖冶,而今只剩枯骨还乡。苍白、臃肿、庸俗,腹中有别人的骨肉。但我爱她。她可以褪色,可以凋谢,怎么样都可以。但只要我看她一眼,万般柔情遍涌上心头。
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中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
“噢,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文中引用除第一句外均为主万老师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