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藏晖室劄记》（二十八）

1914年6月7日 - 6月9日

在六月七日的日记里，胡适批评了我国传统家庭，其一是认为传统家庭会造成一种“依赖性”：

吾國家庭，父母視子婦為一種養老存款（Old age pension），以為子婦必須養親，此一種依賴性也。子婦視父母遺產為固有，此又一依賴性也。甚至兄弟相倚依，以為兄弟有相助之責。再甚至一族一黨，三親六戚，無不相依。

又说，我国的传统家庭实际上是一种“家族的个人主义”，这里胡适把家族看做一个经济学意义上的“理性人”（rational man）：

吾國之家庭對於社會，儼若一敵國然，曰揚名也，曰顯親也，曰光前裕後也，皆自私自利之說也；顧其所私利者，為一家而非一己耳。

我想，要不是中国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经历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要不是胡适留美数年，对这种家庭价值也不会有反思和批判。如果人人都把传统家庭当做默认的公理，而且用各种机制不断地去规训家族中的个体，让个体符合于这套公理，那么这套公理也并不会受到怀疑。纵使胡适先生对西方的家庭不乏批评，但他还是认同个人主义式的生活，有助于培养一种独立的人格。在他的论述中，这种独立的人格已经超出了个体的层面，上升到了社会和国家。对家族集体利益的追求，会损害社会的公共利益，甚至传统家族中的“依赖性”都成了亡国的暗礁。再者，胡适把道德和义务分开来看了。对于他来说，赡养父母是一种“孝”的道德，而不是非此不可的义务。

其实，传统家族的“依赖性”可能是社会公共服务不足情况下的自发行为，也可能是各种条件和资源不足情况下的“集中精力办大事”。西方世界在工业革命及其引起的社会改革尚不深入的时候，不是更多地倚靠家庭吗？另外，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并非完全相悖，但确实，怎么说服个体让渡权利给集体，怎么让个体将集体利益纳入考量，这些都是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胡适先生虽然在这则日记中颇訾传统家族，但他自己实际上对自己的家族感情很深。胡适对母亲的感念人尽皆知，在前面几天看到的日记中也有成例。六月八日和九日，胡适回忆了自己的家庭教育，对小时候受到的关怀很是感念，读起来让人觉得有一股流淌的温情。且，胡适在九日的“思家”篇中，有言如下：

吾對於諸兄即不能相助，此諸兄皆他日人才，吾有教育之之責，何可旁貸也！且吾母所生僅余一人（吾諸兄諸姊皆前母所出），十年倚閭之懷，何忍恝然置之？

批评是批评，实际是实际，一码归一码的事，看来胡适心里清楚得很。

胡适在六月八日“第一次访女生宿舍”篇中反省自己：

於青年女子之社會，乃幾裹足不敢入焉。...吾十年之進境，蓋全偏於智識（Intellect）一方面，而於感情（Emotions）一方面幾全行忘卻，清夜自思，幾成一冷血世故中人，其不為全用權數之奸雄者，幸也，然而危矣！

于是，胡适先生“悬崖勒马”的方法就是交游女子，往访女子。然而，他对于访了谁，访的感受如何却又通通不说，仅仅一语带过。哈哈哈，此时的胡适之还真的是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