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凌晨,看了一篇关于张枣的文章,提到张枣在重庆的岁月,突然想起我父亲的一位老友。我们就叫他老马吧。
张枣在重庆与人彻夜谈论文艺,以至于形成一个有影响又极精彩的文艺圈子,是在上个世纪83年至86年之间。那个时候,我父亲刚好也常常和老马混在一起。张枣的诗人朋友柏桦,同样也是老马的聚会中不算边缘的人物。同样的青年,同样的彻夜长谈,同样的在天明时分感到满足与希望,同样的对未来充满了热切理想。
老马号称研究美学,颇有些低配版木心的味道,只喜欢对着那些待他亦师亦友的人谈论文艺,讲到兴头上,会和木心一样顺势就表演起来。黑泽明镜头里的人物,苏联的表演体系,老马可以在模仿性质的表演中提炼出他自己的美学理解。这些其实是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东西,但那个时候的氛围,如果老马身边没有青年围绕以及推崇,倒显得不正常了。
我父亲他们那一派虽然比老马年纪小,但在老马的拥趸中已经是老大哥级别的了,也就是已经从纯文艺过渡到文史哲了,所以对老马的认识就要“客观”一些了。不会再因为彻夜长谈波德莱尔和魏尔伦而激动,倒可以在老马想不出专有名词时立即送上“印度教的婆罗门”等关键提醒。老马这种表演型人格的导师,当然会夸张地回应:“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同意!”
就像张枣们逐渐形成气候,以老马为核心,也成立了一个青年文艺协会,另外还有些投机分子,看上了这些青年资源,也依托文艺协会成立了什么“国际报告文学研究会”。后一个研究会,讲究的是揭露真相,我就不能多说了。
阵仗搞大了,就得越来越正式了,亦师亦友的座谈已经满足不了协会需求,老马被要求做一次正式的演讲,演讲主题自然是“美学”。我父亲说老马搞不了真正的学理演讲,但美学总是熟悉又稳妥的题目。
演讲当天,许多熟人朋友济济一堂,最后的结果是但凡能听出门道的,都捂着脸不敢看台上的老马。
张枣86年出国了,他走后一代重庆(川渝)诗人也随之没落,老马的聚会自然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我见到老马,是在2010年左右了,那时他在北京做培训学校的特聘老师,不知道是给高中生还是大学生上课,类似袁腾飞在精华学校的那种作用吧。老马来北京,是为了给女儿挣钱在北京还房贷,我能见到他,是因为那时候北京还有一个重庆人文化圈,圈子的核心人物刚好是我小学同学的父亲。当然,核心人物、老马、我父亲,在重庆时也混过一个圈。
重庆有个作家叫做虹影,她前夫赵毅衡对英国文化极其熟悉,对布鲁姆斯伯里如数家珍,所以虹影才写了凌叔华的故事。我见到虹影远在老马之前,2004年前后,我去那个圈子是没有资格与虹影一桌吃饭的,属于不上台面的小喽啰,仗着熟人关系求人办事去了。那个时候家里电视还能轻松看到外面的频道,我正在看电视,赵毅衡过来问了我一个问题,大意是我作为广院毕业的,对于宣传口到底是收紧还是放松有没有什么消息。我说当然收紧了,现在酒店里能看到的外国频道越来越少就是明证。赵毅衡摇摇头,觉得我很幼稚,一叠声说“不可能,我不信”。
虹影与赵毅衡离婚以后,就不去那个圈子混了,因为那个圈子真的什么用都没有,除了川菜极其好吃。核心人物,我小学同学的父亲,后来开饭馆开火锅店了,文化产业变不了现,重庆火锅的魅力是无穷的。
我爸向我介绍老马的时候,我已经耳闻他的经历多年,我现在记不清老马和我谈了什么,但是我记得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瞬间回到80年代,又有文艺青年听他谈美学的那种表情吧。老马精神矍铄,很瘦,中长发,美学导师的气质底子还在,交换联系方式还是靠手写电话号码。
不巧的是,手写的电话号码丢了,我父亲与老马再一次失去了联系,不过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很在意。过了几个月,我去动物园批发市场进货,在车上看见了老马,老马的美学导师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只是一个看上去有点文化的老头,走在北京的高架桥下。
我和父亲说起这事,父亲说,你怎么不当时就停车,去找老马要一个联系方式呢?我说,爸,在二环附近随便停车,是会被贴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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