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

我的外婆很有耐心。她会把生活用品整理得整齐条理。她常年要在几个女儿间“流浪”，因此有一个旅行包，里面会整整齐齐地塞满自己的衣物。包括给子女的重要的礼物，给我的常常是自动铅笔。

她穿衣也是要板正、清洁，但她不爱洗衣服，如果衣服上有污点或者小块污渍，她会取一块手帕沾肥皂水慢慢地擦掉它们。我妈常说她是假干净。我妈是个护士，与外婆相反，她认为一切都脏，因此洗衣服洗得很勤。她说：我就是个命里缺水的人。然后把洗手间的台盆与地面搞得湿淋淋的，也不善后，就这样端着盆去洗衣机那里甩干。外婆看到一地的水，就开始骂她。可是这个女儿骂了几十年，依然故我。老太太只好自己拿拖把一点点把地面擦干净，用干抹布擦净台面；再把拖把淘洗拧干，晾到阳台上。我妈又相反，她经常把拖把随便地一支：一头抵在卫生间窗边的墙壁上，另一头怼在面盆的壁上，这样又是滴滴滴一地水渍，拖把还晾不干净，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我们的方言里，管这种霉菌滋生称为“发醭”，这个味道就是醭味。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就互相指责，外婆骂我妈“物浪”，大意就是浮皮潦草、不仔细、不整洁；我妈就回敬：你就是假干净啊！外婆就会转头跟我吐槽：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看你三姨，多随我，多干净、板正啊。

这都是实话。我发现问题在于，我妈并没有耐心在做家务这件事情上。她最多能耐着性子把衣服洗好，或者冬天不出门的时候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织毛衣。剩余的时间，她就去打乒乓球。往往饭碗都不刷就要去玩。外婆说你妈真是玩心不退。现在想想，其实是我妈一颗心并不定。无法进入一种安静的状态，自然不会升起耐心。

外婆出门或者见客前，一定是隆重盛装。她的首饰不多亦不名贵，她不离身的是戴了几十年的一只素圈银戒指，还有一只银手镯。我还记得那是小姨父买的一对莲花或者牡丹雕花镯子，外婆和小姨一人一只。早些时候的银子，质地好，白的清透、明亮。柔软的银子能把光线吃进去，时光的手抚触过它的表面，花朵、纹路跟光面，呈现出互相交错的纹理，明与暗循环往复。

她还有一块手表，是小姨送她的，西铁城或者精工。她一直戴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放在枕头下面。出门之前会擦头油，把过耳短发拢得一丝不乱，用王朔小说里的话来说即是“苍蝇拄着拐棍都会打滑”。她涂暗色的口红，把眉毛补全。年纪大，眉毛已经快掉光了。最后为自己系上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穿素或者穿大花都好看，她有一股书生气。自幼就是地主家的女儿，在讲究女子无才就是德的年月里，她的父亲破例让她去读书，但也只读到小学毕业。但她不断认字，学习，保持着阅读和写信、写笔记的习惯。我遗憾的是，她写给我的亲笔信甚至后来她的那些笔记，都遗失了，不知去向。

外婆极有耐心地活到了90岁。在还有两天要过2009年农历春节的时候去世。她生命最后几年，不知从哪里学到了念佛的知识，从抽屉里找出别人送给我的一串菩提子的佛珠，口中常念：弥陀佛弥陀佛，念得快，听起来似乎是把阿字省去了。今年我才知道，这种念佛法门，是净土宗所提倡持有的修行方式。念一声佛号，可消除累生累世所造的业，往生时候可以与本尊阿弥陀佛相认，进入他所在的西方刹土，也就是西方极乐世界。去寺庙里，可以见到五尊佛，知道他们是“五方佛”：中央是白色的大日如来又称为毗卢遮那佛（它代表的是法界体性智），东方不动如来又被称为阿閦佛（他的净土叫做妙喜净土，阿閦佛象征大圆镜智，是由阿赖耶识转识成智而来，阿閦佛肤色为蓝色）；西方阿弥陀佛，红色，象征妙观察智，是由意识转化而来；南方宝生佛，金黄色，象征着平等性智，平等性很重要，它是由末那识转化而来的，末那识执着于“有”、“二元对立”以及种种无明烦恼，将染污的种子存储到阿赖耶识中（阿赖耶识与佛性无本质区别，它其实就是被污染了的佛性，净化之后就是大圆镜智）；北方不空成就佛，绿色，象征着成所作智，由眼耳鼻舌身意这五识的转化而来。

我的基因里刻着外婆的烙印，但又极为分裂，我喜欢整洁，可以把环境收拾到一尘不染、整齐有序，但又会把一切搞得脏乱、失控无序；我喜欢温和、敦厚、稳健，但偶尔有容易冲动、激烈。这一切都令我痛苦。我缺乏耐性，但有时候又可以全身心沉浸在一件事情里。记得小时候，因为不会穿衣服，扣子解不开，我没有耐心去研究如何解开纽扣，而是发脾气一顿撕扯把纽扣撕开来。

现在如果心平气和地想想，有了耐心的种子，就已经很好了。只不过，这三十多年的时间，我没有好生培植它，让它长成一棵茁壮的大树。如果再深入想想，没有培植意味着在行住坐卧、工作待人中，我没有坚持给耐心树浇水施肥，缺乏训练，则身心依然散乱，时刻会执着于“自我就是自在”，自在倒是自在了，但它太浅层、太无聊，功利地看似乎也未带来什么收益。

再深入发散开想，这种书到用时方恨少、钱到用时方恨少的慌乱与后悔，像极了人临终时的感受：因为缺乏训练，无法辨识各种光明，更无法认出本尊的刹土。而这时有各种恶道众生幻化为令人舒服、亲近的、熟悉的亲人、朋友或者环境，来“接引”中阴身，对于这些习惯中熟悉的世界，人自然而然会去归顺，却反而堕入恶趣。

训练一颗心，要定在那里。不要轻易起心动念，要用很多方法安住在一种真空般的光明里。有了定，就是生起了耐心。渐渐才可悟透宇宙的真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