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
我仿佛是被丢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我的家,位于河岸边上,没有混乱,没有运动,只有天空中扬起的灰尘,还有梦游的小轿车,婴儿推车把手上的中老年人,皱纹贴在他们脸上,遮挡住疤痕,以向人们宣示痛苦已成历史,还有漫不经心的超市店员,玩弄着指尖的打火机,我笨手笨脚地从冰柜拿出一瓶红茶,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用扫码机扫描了货物,“三块钱。”她说。这是一瓶三块钱的红茶,我拿着三块钱的红茶走上了大街,寒冷的风危险地逼近我,用它尖锐的剑刃划伤我的皮肤,不流血的伤痛,不流血的战争,每一场战争都在寒冬中引燃。停止营业的店铺,缄默的行人,干枯的树枝,缺乏氧气的室内空调......荒废五年的工地终于竣工,举起广告牌敲锣打鼓的游行队伍已然失业,波光粼粼的青衣江上多了几块轻薄的浮标。这座城市的所有楼房总计又多亮了几盏灯,恭喜。 我骑着共享单车朝西行,穿过人行道上零零散散的人群,如同漫游。然后我确信了一件事——我已经是这条街上的唯一一个年轻人。 我还没去学校,学校位于城市正在建设中的新区,坐落在河对岸,我从河边远远望去,只有惨白的几点光芒,最亮的楼群属于一座医院,身披绿衣的工地群一片死寂,电子广告版上的宣传引人注目:“大兴新区,国际经济贸易枢纽。“我才想起来,这世界上原有很多“国际贸易枢纽”,比如我就读的大学,每天处理的快递不下千件,起码百分之三十的货物能与“国际”搭边吧。“大兴新区”一定也是如此,它需要一段时间来等待,躺在那片安详的未开发的土地上,沉浸在几十万居民的梦与幻想。 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我游历一番后,荒废在了家里,每天对着电脑倾斜自己无处可逃的情绪,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我在卧室里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谎言,我在电脑上敲击了一行字——“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但我再也写不下去,于是将字符提行,插入先前的所见。但就实证主义而言,“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已经由我亲身体会,今年此地未有结冰痕迹,甚至找不到一点点将要结冰的迹象,究竟是全球变暖的压迫还是地球自然规律?这我未知,我想短暂的人类历史会交出一份优质的答卷,但这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范围了。 一场"扫黑除恶"的人民战争在公路高悬的电子屏幕上打响,灌满汽油飞速至八十码的摩托车穿行示威,巴比伦的城市之光,大理石地板,破碎的石柱,法西斯的亡魂,被阉割的阳具。我依靠在公交车站牌上,似乎明白了,我所处的地方,即不存在回忆与临场,亦不存在任何真实,我所处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片荒芜之地,而我从中脱离太久,被繁华的粉饰所迷惑,事实上,我的命运归属于这种荒芜,宁静的荒芜,自欺欺人的荒芜,空旷的荒芜。我相信,在这片荒芜之地里,所有的人民和那些被闲置的楼房一样疯狂,他们疯狂的劲被事物的空虚所掩盖,只等待一片呼声来将其唤醒。 搞一片土地,埋下怨恨的种子,顺便也带来这片土地里深重的灾难。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亘古以来,从来如此。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本世纪的冬天不比二十世纪更冷,现代的冬天不比冰河时代更冷…………又一次漫游,于是我来到某个小巷,无论在哪个地方,我都喜欢在小巷中穿行。如果有一个正在呼吸的魂灵,那么它一定会先到小巷里去,因为楼层的阴影会掩盖它的踪迹,并且小巷常常是家家户户们厕所或厨房所面临的位置,鲜有人会从厕所或厨房观摩外界,躲在小巷甚至是在那里居住,对于大多数流浪之物来说都是安全的。人类摒弃的,厌恨的,咬啮于齿间的,大多聚集在小巷中。垃圾袋、喘息的狗、说谎的尾巴、肮脏的气流,一点点被侵蚀、腐化、毁灭的,一点点被意淫、抚摸、强奸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深刻的神经质青年,他躺在垃圾堆旁抽着烟,可能刚刚被人揍了一顿,也可能只是想暧昧逐渐腐蚀的气息,他抽搐着,等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因为另一只脚无法发力而立刻摔倒,摔倒在另一堆垃圾堆里,便无力且可鄙地永远沉眠了。这只是我想象的,只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性,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更是有待商榷,比如说我接近了那个青年,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动静,我突然想起我所处的位置,我处在这片荒芜之地啊,我处在无望的现实中,逼近深渊的彼岸,逼近淋漓的鲜血,于是直视生命的残忍:"一场扫黑除恶的人民战争",我们用最刚烈的语言凶狠地意淫这个荒蛮的罪恶,比如"灭""杀""打""抓""搞"等等,都是与文明相对的动词,而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用这种相对性来巩固自己的文明,以暴制暴,以直接的方式解决一系列混蛋问题。每个人在这种语境下,崇拜"正当的"暴力,崇拜"刚烈的"气质,崇尚"仪式感"。新年的树,再也挂不上灯笼,而是"初心"。冷寂的商业街,冉冉升起的不是氢气球。而是更多旗帜、更多横幅、更多口号。这样子,人们就能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 我就是这样看着那个青年,我想起了这个事实,我相信,所有的萧瑟与寒冷都是装出来的,都是虚假的表象,而真理孕育在热情与炽烈之中。因此,那位神经质青年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不该存在的。我头脑发热,甚至于精神恍惚,他就那么趴在垃圾堆上,我心里燃烧着一团烈火,或者说,我心里一直栖居着一堆干柴,等待在某个瞬间被点燃。现在它被点燃了,我得以印证我脑中一直纠结的事实,于是我一脚用力踢向那位青年,他始终不动,像坨烂肉。然后我试探性地又踢了他一脚,依然没反应。我近乎癫狂地使劲踢踹他,并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对,就是那样,让他消失,让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物体至少从自己眼前灭亡,或者让自己灭亡。对,用脚尖摩擦他的脸,用脚后跟碾碎他的骨,再朝肚子来一脚,他会痛哭流涕吗?他会醒来吗?他就此死去,还是继续活着?我太开心了,兴奋地朝天上看去,红霞透过乌云露出熔炉般的眼睛,一双双眼睛直视着我,直视着我龌蹉的所作所为,并且不断被乌云所吞噬。我为恶的快感忽然消失了,我感到四肢无力,头昏脑胀。"三块钱。"她说。"对,这是三块钱,我该给你纸币还是用微信呢?"我说。但这段对话根本不存在,她究竟也没说过三块钱这件事,她双眼惘然地盯着我,她盯着我吗?还是后面的货架?她一定盯着货架,因为我从来没拿过那瓶冰红茶,她只是站在那儿嘴里念着"三块钱",而我根本不在那儿。 那我在哪儿呢?我在这里?这片土地,我的家?我不认识了,再也不认识这一切了,如若说生命是一条循环的圆圈,那么我已回到起点,于是再次,我走出火车站。 我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有些熟悉:高速公路在车站外盘绕,四栋居民楼楼顶上用电缆与钢铁连缀着四个字——生态城市。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我仿佛早已来过此处,关于我之后所做的一切事情,已有定数。 天空炽热,我脑袋空空,停下了频繁的脚,望向乌云间的最后一点霞光,它很美,里面蕴含着污秽与肮脏对于美所能够形成的最高解释,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就停泊在我的脸上,犹如母亲轻抚婴孩。 然后,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突如其来的还有麻木、意识模糊。青年之前被我踹得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往下,是一把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蝴蝶刀,我看见那把蝴蝶刀再次进入我的身体,又抽出。我身体有一部分被刺穿,然后是另一部分,最后是全部,血液浸染衬衫,脾脏互相撕咬,意识随之也越来越平静与模糊,在刀子最后一次插入身体之前,我微弱地说出了我生命的最后一句话:"今年的冬天不比去年更冷………"
MaxKi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反对竞技运动—赛事或其它夸耀 (1人喜欢)
- 马雅可夫斯基<<Гений-Толпа>>原文及Deepseek-个人翻译对比 (2人喜欢)
- R.I.P David Lynch:孩子般的目光 (4人喜欢)
- 享有不幸的自由——我的2024观影七佳 (2人喜欢)
- 神圣的世俗性:“意大利”及其死亡形象 (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