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鱼
直到父亲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我房间的门,把一叠红色钞票放在床头柜上,试着问道,“要不,你这周回来带几箱带鱼?”我才意识到,又要过年了。
“要多少,你说。”我按下暂停,抬起头来,指了指那叠钞票,“钱你拿走。”
“我们托你买的,我们给钱。再说你出去玩钱够吗?”
“我有钱,你告诉我买几箱就行了。”
“你大伯,你姑姑,还有之前帮家里修水管的老李,给他钱他没收……”
“你直接说买几箱,不必告诉我要送谁。”我有些不耐烦。
“就三箱。”父亲连忙干脆地说,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我知道我不该用这种语气,只是他那副算计的样子让我反感。就像欠钱之人年前被追债似的,他心里也有个人情账本,得在过年前一笔勾销。他急不可耐地还人情,与其说是出于交情,倒不如说是出于道德义务。
所以他们退休好几年,身边连个打交道的都没有,除了要帮忙修水管的时候想到老同事。我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什么不收钱,我猜多半也是因为不好意思,这在他们那辈人身上是常有的。反正父亲我是了解的,完全是一种从此井两不相欠,水不犯河水的心态。
从小到大,别人帮了父母什么忙,送了什么礼,他们总是记得一清二楚,即使上个楼的工夫就忘了刚才的菜价,但十年前的旧账他们是绝不会记岔的。
“你想送谁就送谁,喜欢谁就送谁,交朋友不要计较那几个钱,就算人家没帮你你也可以送。”我噼里啪啦一大堆,父亲怔怔站在原地,我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恶劣。
“三箱?那你们自己不要?”
“我们就算了,今年海鱼产量少,价格贵,前几天城市新闻都报呢。”
“那随便你。”我也不想再说诸如别在吃穿上舍不得花钱之类,反正说了也白搭,便低头重新按下播放键。父亲站了几秒,转身把门带上。没有拿柜子上的钱。
当然我肯定会买爸妈份的带鱼,也肯定会把那叠钞票放回他们的床头柜里,只是这个过程让我厌倦。几十年来,他们那副小心翼翼做人,既怕欠人更怕被人欠的处世之道,让我厌倦。
我不想变得和父母很像,这半年是我人生头一回不想和他们相处。所以早早订了机票,这是我第一次不在家过年。
*
今年的带鱼确实贵,同样大小,往年一百左右,今年接近两百。
“自己吃还是送人?”卖家总是上来就先问这句,以便做精准推销。买了这么多年,我对他们的话语体系耳熟能详。自己吃会推荐四六两的中等带,实惠;送人会推荐六八两或更大的,体面。当然他们也会告诉你,“大的肉质老,我们本地人都是吃四六的。”
以前我听这些话从未觉得别扭,也会理所应当地给父母买中等的。但今年,我会毫不犹豫地给爸妈买大带鱼。
父母这代人总是习惯把好的送给别人,差的留给自己;把钱用在看得见的地方,关上门来各种将就。他们一辈子老实本分,到头来活成了韭菜,好像自己本来就不配拥有好的。而那些对人生有欲望、有野心的人,仿佛越是贪得无厌,越是名利双收。
活到今天,我的人生已到了没啥希望的年纪;却才发现,父母教给我的很多活法都不对劲。因为不想亏欠,没什么朋友,因为容易满足,没什么出息。
给他们买大的,除了和陈腐的旧观念做对抗外,隐约还有一种心态——买给父母也叫送人。
我不再觉得买给他们等于“自己吃”,不再觉得我和他们是一体。我是我,父母是父母。直到三十三岁这年,我才完成了这个本该青春期就实现的母子分离。
我感觉自己处于迟来的叛逆期。周末宁可在咖啡馆坐一天,也不再觉得家里那把我从小养大的饭菜香;即使一个人吃三明治,也要故意捱过饭点才回家;泡在电影院里不停刷烂片,也不愿窝在家里看投屏……
我本能地抵抗着,就像是强迫婴儿断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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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我不假思索地考了公务员,来到这个靠海的小镇上班。这里盛产海鲜,第一年过年我给爸妈买了带鱼、海蜇等海产,他们好不欢喜,为我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渐渐地,我发现镇上的日子波澜不惊,这份工作更是毫无意义。我厌倦了每周往返市区和乡下,就好像看着自己驶向鬼门关,却踩不住刹车。
我总是责怪父母,把失意的人生归咎于他们的没见识。他们显然不能理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份体面又稳定的工作。每当我说我要辞职,他们就会惊恐地看着我,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我恨透了这样的日子,恨透了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这辈子平平安安,单位不倒闭,按时领工资,然后早点结婚生子。
他们对我没啥要求,就像他们对自己没要求一样。他们只要我每年买点带鱼,别的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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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谁对你好是无所图的呢?谈恋爱图爱情,做生意图利益,父母也许是知道自己对他人毫无价值,才想早早把人情还掉的吧?这样想来,简直令人难受。
隐忍与承受,是他们全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