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离开(四)
四、哀别
回到家里,一个破碎的地方,爸爸的床已空。他平日用的碗、筷、杯皿、毛巾,被几个阿姨趁我不在扔去。
我的爸爸,真的不会回来了。
可是三天前,我还能听见他的呼吸,听见他夜间撑着助步器走路的声音,真真切切。
有几次,爸爸笑着对我说:“我说走就走!”
说这话的时候,他活得像一个超然的智者,仿佛忘记了一切苦难,对生活的琐难不闻不问,有吃的就可以满足,边吃边向我张望,努力看清我的心思。
又有时,他像个孩子,渐渐更像婴儿,常常分不清早晚,夜里喊我们去给他买西瓜、花生、茄子之类的吃食。
我总是惊异,他的胃好似一个无底洞,吃这吃那总不够。
我们不敢由他,医生说他血糖太高,控制不好,双脚会烂,不得不藏起一些食物。
可是眼力和脚力都不好的他,总能发现吃的东西,一得手就满脸灿烂地笑,悉悉索索抓在手里吃,边吃边笑。
他笑得那么纯粹,我常常不忍破坏他的快乐,满心复杂地看着他,盼望他这么快乐下去,长长久久。
而他脸上的皱纹,告诉我他在老去,每一天都在飞快地老去,连同我生命中与他相连的那部分,一起老去。
爸爸中风那年,我才十二岁,对世事懵懵无知。
当日,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妈妈不肯签字。不能动弹的爸爸躺在床上,哭着对上帝说,他想再活十五年,陪我长大,看着我上大学。
后来,爸爸真的一天天好起来。几个月后,爸爸可以从床上爬起来行走,一拐一拐。
刚开始,他不好意思这样出门,适应了一段时间,渐渐走得多些。
就这样,爸爸陪我度过烂漫的初中,以及迷暗的高中和大学,然后看着我嫁人。一路上,爸爸不仅是我的父亲,也是我人生的战友。
而我,则在每一个假期,陪着爸爸,按着他的节奏,一步一步同他行走,陪他变老。
日子一天天流逝,二零一三年底,爸爸数算他多活的十五年快到头了,常常焦虑,仿佛听见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
有时,他会突然告诉我:“女儿,爸爸恐怕要走了,可是我舍不得你。”
而我总是像受惊的小鸟,无助地说:“爸爸,我不能离开你!”
朋友说,我应当早有准备。
是的,这么多年,被各种苦病缠磨的爸爸,仿佛摇摇晃晃地踩在某个深渊的边缘。
我常常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从那个深渊掉下去。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真的说走就走了。
深深爱我的爸爸,一路用宽深的父爱照亮我,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如飞而去。
我独自一人,徘徊在爸爸的房间,收拾他留下的东西。
床上的一角放着他平日穿的外套。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不少衣服,有我给他买的睡衣睡袍、羽绒背心、羊绒衫、羊毛裤……每一件仍旧散发着他身上的味道。
电视柜上,有一张我们一家在动物园拍的相片。以往,我一向以为爸爸拍照时是笑着的;而今再看,物是人非,他的笑容里似乎透着苦味。
抽屉里,有我给爸爸买的手表,光动能的。
后来才知道,眼神不好的爸爸,喜欢听手表走针的声音,而这只表没有任何声音。尽管如此,他仍然像个孩子,不时将表凑到耳边,努力听它的声音。
床头柜上,有一只我给爸爸买的褐色钱包,里面有一千多块现金。
这一年,爸爸时常坐在床上数这些钱,有时数多,有时数少。
临走前两天,他让我帮他去银行取一万块。
我问他要买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买,放在口袋里,感觉踏实。我说,那就把银行卡放在口袋里,一样的。他不肯,一定要我去取钱。
我怕他拿着厚厚的钱在床上反复地数,不卫生,没有立即去办,他很不高兴。
事后,我才明白过来,人老了,不过一天图一天的高兴,什么健康,什么卫生,都不那么重要。
又深想,也许爸爸那些天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所以突然要取很多的钱,而我还将日子当作平常。
想到这里,我黯然神伤。
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一贯自以为懂他,在心灵深处明白他,如同他明白我。到头来,他一人孤哀哀面对正在降临的死亡,而我却没有一丝察觉。
悔恨犹如锐利的石头,向我的心口重重凿下来。
在我整理东西之时,我的妈妈,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忙着给八十多岁的姑妈弄吃的。
也许,她害怕停下来,面对内心的苦楚。
而我的姑妈,一个无父无母、失去了哥哥、如今又失去弟弟的老人,在爸爸的椅子上默默坐着,仿若爸爸的神态,两手趴在桌上,昏昏睡着。
醒来后,姑妈自言自语:“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忘了那晚,我们是如何睡去。只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爸爸敲门,说他没有死,还活着。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浮在一片黑暗的空虚之中。现实中,我再也不会听到爸爸的声音了。
此后的夜里,我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爸爸敲门进来,告诉我们他还没死。
当我睁眼,又回到这个没有了爸爸的世界,只能在无尽的孤寂中饮泪。
几天后,老黄来电通知,让我们去领爸爸的骨灰。先生、妈妈和捧着骨灰盒的我,再去殡仪馆大厅,在领取骨灰的窗口等老黄。
过了许久,老黄终于出现,递给我们一张纸,那是爸爸的遗体火化证明。
先生将这片纸,交给窗口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那人在电脑里输入编号,证实无误后,将骨灰包小心捧给我们。
我打开骨灰盒,将爸爸的骨灰包轻轻放入,盖上盖子。
爸爸那么宽朗的身体,最终只被纳入到一方小小的盒子之中。
离开殡仪馆,我们去了息园,一个幽静之处,寄存爸爸的骨灰。
进入大厅,先生去办手续,付了钱,定了格位。有人领我们去门口的柜台,刻了一个仿碑,买了一束花。
随后,我们三人一行,带着钥匙,按照编号,在一排排高高兀立的格柜中寻找属于爸爸骨灰的位置,一直走到灵堂深处靠窗的角落。
先生把格门打开,我们将爸爸的骨灰盒和仿碑放了进去,然后一同停留在那里。
在爸爸灵位边上,我们看见一个孩子的灵位。不到十岁,这个孩子便离开了他的父母。
良久,我们从息园出来。
路上,斑黄的梧桐叶一片片从树上落下来,在空中起旋飞舞,仿佛也在和这个世界告别。
到了家,看见爸爸的轮椅、助步器。有一瞬间,我以为爸爸还在,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椅子上,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