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公共自行车
不说别的,在加州,最想念的还是公共自行车。公共自行车,作为在手而非在场的交通工具,随时可以利用而无需是它的主人,更奇妙之处在于,只要车在此地,就会被某个不在这儿的人骑走;如果它不在此地,那是因为自己现在还没有离开。
这让时刻感觉自己不存在的我有了一丝安慰,似乎找到了相配的东西,就像卡尔维诺的骑士找到了一匹衬得上的好马。自行车带来了自由感,而没有焦虑的副作用。至于说明骑它和自己的车子有什么不同,这是很困难的,或许一个人可以从公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的茫然一瞥、女人在等车时一个撩发的姿势看出端倪,并和我一样,最终发现所有的茫然都指向自己——走在街上,仰望干净清爽的天空,却产生了一种动物性的烦躁,就好像仰望着马戏团的顶棚,一面是没由来的愤懑,一面是对杂耍生活也能过得下去的自得(不管承认与否,生存确乎是一种沾沾自喜)。
如果将这两种矛盾感情视为可理解的,就不免带来多余的诘问。绝望在一个瞬间变得豁然开朗,同时,这诘问并不会得到回答,从没有什么证明题,一切定律都在被无意识地应用,整个时空是一份契约书,此时自己站在这儿,就相当于在注定之处签了名字,然后等待条条项项在时间中自己显露出来。每一条项是卖身契的细节。开轿车的人,走路的人,在一块写着祷告牌子前默坐的残疾人,他们区别在于生活的杂技所有不同,所有人都只是在环境中被迫习得这份杂技,伴随着机缘巧合——或者说,必然之下的运气。被生存卖身的杂耍动物和马戏团主人之间存在着无限距离,任何反抗都会带来绝望:一个人尽可以想要得更多,却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获得多少都不会满足,而我则更麻烦些——首先,自己绝望地发现什么都不想要,却又不得不去弄明白一个诡异的问题:为什么只想要”这一个”而非那一个?甚至都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在骑自行车使这焦虑变得轻盈,虽然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目的地永远是那些单调的地点:学校、邮局、24小时超市、公寓厨房......可它确乎创造了自由。风呼啸着刮过耳畔,广告牌的字和树枝摇曳一样模糊,下坡的路被松开的心拉长,一个又一个眼熟、却永远不会进去的建筑像放电影闪过——它们和囚禁并使我生存的目的地有何不同?然后在停车时,听着那咔哒一声无比安心的上锁——是的,一切就做到这儿了,不需要再担心自行车会不会损坏、消失......或许,在那些总是往返的地方,终有一天我将消失于其中一个的里头,就如下一个人把车子停在不知什么地方,以至于它被完全遗忘。去这儿或那儿有什么不同?我应该把自己当做一辆自行车,过了现在,就把要去往的空间视为与己无关的东西,然而所谓的现在又是如此易逝,永远不可捕捉......唉,这溶于虚无的自由,不亚于一个粉刷匠在刷墙时感到的自由!用白得一无所有的漆粉刷梦想,触摸那切切实实的坚硬,越刷到高处,那白色就好像从自个儿的挥舞动作里涌出来似的,自我消弥了,过去、未来、经历、期待——它们溶成了一滴透明的墨,随着最上头在浮力中静止,几乎不再下坠,那水面和真正的天空就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