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
在八十年代的渭北平原上,农村夏收是很有画面感的活动。
四月初八,原本是集镇上每年一度的庙会开庙的日子,对农民而言似乎变成了置备夏收农具的重要机会,十八般武器都要在这时的集市上补充齐毕。镰刀刃儿要成色好,扫帚要有韧劲耐磨,六股杈、十二股杈、撒杈、洋钗、小铁钗、木锨、簸箕之类均要做工精细。修葺加固架子车、缝补检查用于装粮的口袋,都是必要的流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农民又何尝不是。赶在夏收前,碾麦场应该准备妥当,平整、泼场、碾压、暴晒、清扫,工序颇多,这是夏收过程中除了麦田之外的主要战场。
夏收时节正值六月,天气必定炎热。麦田像一片黄灿灿的海子,一阵风吹来,粮食成熟的味儿很浓郁很干爽。割麦全靠人力,都是露天弯腰作业。光膀子或穿得露了,麦芒扎身,一场农活下来身上被麦草叶儿划满血痕;捂得严实了,汗流浃背,时间稍长就会起满痱子。长时间在日头暴晒下劳作需要注意补给能量,戴上草帽防止中暑,频繁往返家中很浪费时间,地头儿一般都备着水壶和干粮,太累时可以躲在树荫下歇息。所谓干粮,其实就是馒头、咸菜疙瘩、当季的黄瓜或西红柿、两根儿小葱。镰刀刃子早已重新打磨,确保一镰下去不会枉费力道,割伤手指的事情也难免发生。
麦子成熟就集中在那几日,割得太早则穗子不饱满,太晚则会掉粒儿,掌握不好会影响产量,所谓“抢收”大抵就是这个意思。把一亩亩立挺的麦子割完并整整齐齐码好,对人的体力、耐力和毅力是极大考验。割倒的麦子必须要一摞儿一摞儿码放整齐,便于后续装车。无论正值壮年的汉子还是经验娴熟的农妇,连续几天割麦劳作下来,直不起腰抬不起臂,一点儿都不稀奇。
从麦地到碾麦场,多是田间的小路,麦子的转运正如两个战场之间的物资转移,对麦农而言则是一次次艰难的负重跋涉。麦子装车其实是个技术活儿,用钢钗将割倒在地的麦垛钗起来精准地码在架子车上,位置偏了容易散垛子。麦子在架子车上码成一座小山,用大绳紧紧勒上至少两道,用以加固防止散架。拉麦子是重活,农用车辆尚未普及,主要靠壮劳力驮架子车,要是有头黄牛则会轻松些。光有蛮劲也不行,要挑时间,最好的时段是夜深或黎明,因为潮气浸透时,麦秆才有顽劲儿,不会轻易断穗掉粒,所以农忙时借着月光或晨曦干活的人很多。带着潮气的麦子装满整整一架子车,驮起来可是极重的,壮劳力被套在两道车辕中间,手要紧紧抓住把手,挂在肩膀上的绊绳会勒得人生疼,倘若力道不够,连地里的麦沟和地梁都过不去。身单力薄的人,驾驭不了那沉车子,只能少装一些。逢到上坡,妇女儿童要在后边帮忙使劲儿推,遇到下坡又得拽着。
等着太阳出来,湿气退去,就得把麦子在碾麦场上摊开晾晒。晌午过后,套上耕牛,挂上碌轴——那是一种石头做的圆柱形的碾轧农作物的特殊农具,一遍遍的在麦场上重复转圈儿。之后还要再翻场至少一遍,晾晒,再碾,免得麦粒抖落不干净造成浪费。之后就是起场、收麦秆、推场,将带敷衣的麦粒堆在一起,另外一边是碾过的已脱粒的麦秆垛。接下来的事,就是等风来,扬场。间歇时可以坐在场边树荫下歇口气儿、喝杯水、抽枝烟,宽裕人家会买几根凉甜冰棍消消暑。
傍晚起风的概率往往较大,要抓紧时机一边用木锨将麦子扬起来,一边用扫帚清扫地上浮起的敷衣和杂物,两遍过后,麦粒就快干净了。都说六月夏收像龙口夺食,一点不假,因为抢时间是常事儿。如果天色突变大雨来袭,必须全家上阵,手脚麻利地把摊在场上的粒子和麦秆抓紧收起垛好,用篷布或塑料遮盖起来。最怕迟上几分钟,麦子淋湿受潮甚至冲泡满地,一年辛苦全部白搭。
孩童没法儿参与重体力活,但也不会闲下来。在淘气的小家伙眼里,一堆又一堆高高的麦秆垛像天然的蹦床,几十亩连片的碾麦场就是广袤的游乐场,他们可以三五成群卯足劲儿撒欢赛跑、蹬自行车、捉迷藏。就连给家长运送饮水和干粮,也变成非常正式的任务,俨然重任在肩的小战士,折几根杨柳枝儿做成帽圈儿戴在头上做掩护,更有战斗气息。
小学有“忙假”,也叫“麦假”,收假时要交一些麦子给学校算作勤工俭学。因此勤快的小家伙们有个特殊的假期任务就是拾穗,挎个竹笼,路边、地头儿遗留的麦子都可以捡。未收割的麦田是拾穗的禁区,一旦踏进去,竹笼里的穗子都有窃来的嫌疑,难免也有淘气鬼偷偷在夏收未完的地里“拾现成”或“剪穗子”。早起的孩子拾穗多,他们喜欢把捡来的麦子堆在屋檐下、角落里,看垛子一天天高起来是一件颇为开心且有成就感的事情。待到夏收忙罢时,家长会把小孩捡来的麦子拉至麦场上,摊开、暴晒、碾穗、起场、扬场,忙活一天下来就变成麦粒。当这一季夏收结束,即使是小朋友,皮肤在烈日暴晒下也会变成古铜色,更不必说那些整日劳作在地头儿的壮劳力。
夏收将毕,要把所有的麦子在场上晾晒清理干净,除去要交的公粮,余下的便可装在自家口袋和瓮子里,遭过饥饿灾荒的农民在贮存粮食的过程中能够获得安全感,对颗粒归仓也有更深刻的体验。完成夏种之后,整理收纳好暂时不用的农具,将迎来难得的可以清闲的一段儿光阴。男人们喜欢泡杯茶、点起烟、靠在躺椅上休息、下棋、扎堆儿闲谝,一群媳妇儿就坐在院子门口缝补清洗衣服、纳纳鞋底儿。
时隔多年,有时闭上眼睛,我仿佛依然能看见黄灿灿的麦田和平展展的碾麦场。如今,从种到收,只有大块头的现代化机械在田地里一趟趟往返。麦镰、架子车、以及那些五花八门的农具,据说都已闲置在新建的农耕文化博物园里。田间地头,再也看不见拾穗的小孩儿。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天然的蹦床和广袤的游乐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