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房》:“万物并作,吾观其复”
《心房》:“万物并作,吾观其复”
周保欣
写长篇,本是极耗体力、心力之事,所以,罗传银自去年出版《太阳场》后,今年再推出《心房》,我是担心的,一年一部长篇,以这样的节奏和罗传银的写作资历,能够写得好吗?但读了《心房》后,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这部小说,从语言、修辞技巧、立意等方面,都有超越《太阳场》的地方,且在叙述、结构、人物关系安排等方面,随处可见罗传银刻意加大写作难度,不断自我挑战的勇气。
《心房》的难度,就在它通篇没有完整的故事。小说由几个人物的情感冲突、话语冲突铺排成篇。作家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叙述了“我”的母亲、大姐和二姐、大姐夫二姐夫,以及“我”之间的家庭内部的爱恨与情仇。因为没有完整的故事,小说的主体内容,实际上主要是围绕人物的情感关系来组织的。母亲病重入院,“我”的大姐大星和二姐小星因为小时候的过节,在小星遭遇经济和情感危机(小星和丈夫小阳闹离婚)时,不仅不愿意施以援手,还引发了她们新的冲突。小说在两个纠缠中展开:一个是大星与小星之间的姐妹矛盾、小星与小阳的婚姻纠葛;另一个,是母亲想帮助小星,但帮助的唯一方式,就是卖掉老房子。老房子卖还是不卖,这成了家庭成员聚焦的一个问题。《心房》就是在这样的双重纠缠中,层层斡旋,逐渐推进的。
就《心房》这部小说的主题而言,是极为简单的,但它的叙事却极具难度,因为没有连贯的故事,小说就缺少了情节推进的动力。罗传银的处理方式,是选择以人物的对话和时间的切换去构造冲突、引入冲突,以此推动小说的发展。人物对话方面,整部小说,除了“我”的叙述语言,就是人物的对话。作为一部伦理小说,《心房》的人物对话有其独特的魅力和机巧,是一种可以制造出瞬间冲突和尖锐冲突的对话方式。小说中,情感矛盾的主体,是大星和小星、小星和小阳,但是,大星和小星姐妹之间、小星和小阳夫妻之间,却很少有直接的对话;小说家采用的对话方式,是一种美国畅销小说作家詹姆斯·斯科特·贝尔所说的“父母—成人—孩子”结构的对话方式。大星与母亲,母亲与小星,母亲与小阳,母亲、大星与欠欠(小星的儿子)等,大多数的小说对话,都是这种跨代的对话。这种跨代的对话,展示出的是一个变革的世代之中,代际情感、道德、价值的严重错位,它所包含的伦理冲突和情感背离的力量,要比同代人之间的对话,显现得更为有力和更为饱满。小说中的母亲,居于道德上的权威的位置,但是她对整个家庭却没有丝毫的控制力,她不想卖老房子,是因为老房子是她自己、是全家人的集体记忆,老房子卖了,家就散了。在时间、空间的安排上,《心房》不断地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杭州和日本、香港之间切换,以过去大星与小星、大星与母亲的情感冲突,为现在的家庭矛盾作注脚。过去与现在的时间跨度,制造出大星与小星姐妹之间、母亲与大星母女间的心理隔阂,构造出小说复杂的情感、道德、时代层累,增强了小说的叙事的厚度。
《心房》是一部冒险的小说。其险峻之处,就在小说中的冲突描写。写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无论是情感的冲突,还是价值观的冲突,都不大好把握,因为,这种伦理的冲突,是很难以是与非这样的价值理性,和善与恶这样的道德理性去驾驭的,写不好,就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是写成一笔糊涂账,要么是写成是非善恶极为分明的、毫无余味的小说。所幸的是,罗传银在冲突的处理上,有其独到之处。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给《心房》冲突的设置带来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一方面,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给小说带来很多便利,作家可以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不断地自由穿梭,带动陈年往事和过往的回忆、情绪进入小说,与现在的生活交汇而产生新的情感的、道德的漩涡;另一方面,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使得视角人物其自身的情感、判断、态度、立场同样进入到小说里面来,构成了冲突的润滑剂和消解器、转换器,有时消弭了冲突,而有时却扩大了冲突。特别是小说当中,第一人称叙述人因为是非全知的叙述人,“我”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一样,是受限制的,对小星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我”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小星就是一个赌徒,一个没有责任感的母亲,一个负债累累的生意上的失败者,所以,当小说最后,吴阿姨揭示出一个隐藏的事实,小星是为了孩童时期,吴阿姨的儿子大鱼头之死,小星没能救起大鱼头而心生愧疚,因此一直照顾着吴阿姨的生活,为吴阿姨的生病、手术而到处借钱、负债累累时,“我”和小说中的所有被蒙在鼓里的人物一样,为对小星的巨大的误解而羞愧难当。
就小说而论,这种峰回路转、斗转星移的结局,确有出人意料之处,但小说本身就应该是出人意料的,所以说,罗传银的艺术处理,妙处不在这种惊愕和翻转,而在于小说家是站在一个高点在写小说的。这个高点,我以为就是作品中所隐含的作家的情怀与道德理想。小说中,罗传银不时穿插进《易经》《道德经》《庄子》《心经》里面的经典句子,以及黑格尔和第六空间理论等哲学思想,以此推高小说的思想支点,开阔小说的美学境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我以为就是所引《道德经》第十六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一句。我不知道罗传银是否有意为之,在小说人物的命名上,其中四个人物分别为大星、小星、大阳、小阳。星为阴,阳自然为阳。阴为形,化而为“房”;阳为气,转而为“心”。小说名曰“心房”,可曾是作家求得阴与阳调和、“心”与“房”调和的冀盼?世事纷纷扰扰,心为形役,情为物牵,自然就不会有澄明的心性、质朴的情义。所以说,《道德经》当中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大概就是罗传银内心的全部寄托吧?天生万物,各有秉性,人也如此,父母、兄弟、姐妹,天性各有不同,创造、化育、蓬勃是动,而天地的根本,却在一个“和”字,在一个“合”字,复归这个根本,复归静笃,是天地的大道,自然也是人伦的大道。
作者单位: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联系方式:杭州下沙高教园区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