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众神
前文说到怀恩一梦而醒，不知岁月，不知栖身。仅以目见碑牌所书“江彰”。便知是来到古城“治城”
依旧破衣褴褛，手执茶缸。边走边呼唱：
寒岁懒起露娇容，枕得高唐入梦中。
俟以白丁言谮语，管教闲人吹闲风。
这几句首先交代天时气候，乃为秋冬腊月。又释前春梦，居然能以楚襄王自喻。以“梦”来招巫山神女。但这怀恩却不是个没来由的人。
话说怀恩出生于一乡绅人家，家业也堪殷实。不消说六畜兴旺，良田万顷。可也富贵阔绰。但这家业传到他的手里，可就见富见仁了。
历来败家不过是外欲所控，还有个图的——“酒色财气”而已，可这怀恩倒比之更有创意，竟然直当街散发，口中还妄学古人“千金散尽还复来”。街面阎闾，无论相识深浅，只要稽首于前，怀恩是有求必应。东家筑个房子，略虚拮据。他给办了，还不期还；西家有个病枉，他给办了，连带着还车架逢迎，往来相送。可就这一“还复来”的指望，真真的把一个殷实的家底给散得一干二净。
所谓开源节流，既然无法束下，不如行上，但这纨绔世家哪里来的一技之长、货卖之艺。而之前得过怀恩馈赠的无不恨其所有，终于落得一无所有，怀恩倒也觉得轻松，乡里也更是对此子怀恨。
一恨：家大业大竟不能是自领者
二恨：以此挥霍之姿博众人之心
三恨：否泰言语相而激屡教不改
看官明鉴此三恨可皆不为恨，是为“妒”也。
由此观前梦里的三愿“万两黄金”也仅为谶。誓要见这“还复来”的一景。这比什么都重要，毕竟当初就有人誦言：
“如此去，不复来”
那是在怀恩还未落魄时候，于街市行走，被多数群小结客少年簇拥。意气风发，趾高气扬。正值得意之时，身旁往来众人循环往复，烟尘四起。各个手执瓶罍釜壶。又有声音从西南嚷出“山上的神仙下来草坝场赐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怀恩攀过人群，只见当中有一鹤发老者，执青竹一枝，那竹长约三尺，细看有九节。再看老者，直似寻常打扮，毫无新意，端得是一田间耕叟。怎么看怎么不像神仙。
这边怀恩还在思忖着，老者一个扫堂疾旋，拨开众人。再见众人的圈子围得更加圆了。“铮”一声，犹如金锣擂镛一般响。这一声只惊得围观群众，既有捂耳闭目的、也有虚睁讪笑的。后者当然是笑前者刚来没什么见识，这已是老神仙施法的第二场了。
“待会儿还有更精彩的，那根立着的仙杖看见没有……”原来方才那一声是竹仗钳进水泥地里的声音。再听得旁边聒噪“……待会儿啊，神仙会引九天之泉，化无根之水。为众生洗孽去障”
怀恩好歹是一上过高中的新世纪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会信这些无稽的事，但身在其中却又不得不疑：这跟竹子是怎么插入水泥地的？
又见老神仙指手一打，真就有缕明眼可见，黛青碧绿，说不清什么颜色的烟子从老仙手指的天边袅袅婷婷旋入竹杖中。须臾功夫这阵鬼雾完全殁入。众人又是被一阵地动所撼，从刚刚的惊奇中回过神来。人圈霎时以竹杖、老者为心向外荡开一步。倏而又凑得紧。
就在人们再次站定，竹杖中空喷出杖许高的清澈之水。那水柱直直不曲，老百姓们争相的去接这所谓的“无根之水”。
怀恩被这抹抹凉意湿了衣衫，不过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在想“这老头的戏法是怎么变的？”
一俟众人盆满钵满，老仙只一抽拨竹仗，旋即水柱立然不见，再看地底并无凿砌痕迹，依旧水泥地上一层灰土。
接着人群中再有人言：“老神仙赐福赠药，消除百病，也为我们百姓延年天寿。我们拜谢老神仙。”于是众人皆稽首相供，唯独怀恩抱膀伫立。与老神仙眼神一交，霎时像被看穿内心最深的恐惧一般，心绪不宁。待一转脸，人群中老神仙所站的位置又只剩了刚才施法时的五色烟。余有几句看似童孩玩笑的谣语。
“求善行善亦称恶。以心成善复为恶
博善名，还是恶。千金散尽千般恶。
如此去，不负来。”
“哎你听到了吗？”
“听啥？”
怀恩才明白过来神仙走时留下的这几句话只是留给他一人的。却不知神仙是一语成谶，还是早有料算。怀恩终会“千金散尽”
可这神仙说的这诸般恶，又作何解？
此时怀恩回头望着“江彰界”的牌子渐行渐远，向着集市的方向。期望寻得一顿残羹冷炙，以养腹中饥虫。
“城里大善人施粥赠饭啦，只要帮大善人转发功德，就可以到大善人的酒庄吃顿好的。”路上怀恩被此言所引。真就径直去寻了这个所谓善人的庄邸。
至于这善人庄邸如何恢宏大气，笔者就不多做赘述一言既之为“土豪”吧。这土豪门前早已排起两队长龙。来人都是平头百姓，怀恩绕过队列看到门首乃是四个彪形大汉守着。各个查验，然后入场。查验什么？
岂不知善人为善必有个由头，善即不为买卖勾当，虽说没有金钱在其中流转。但总归要有“来”有“往”，善人出的是一顿饭，门口的百姓交的是一句祝福好话，外加在手机屏幕上的一次转发。此一成了善人的善名，二饱了殍者肚囊，两全其美的买卖。
怀恩看的明白复又回了队列尾，自幸手上还余有一碎屏老机，堪可运行。转发个信息还是可以的。一俟排到了门口，怀恩正准备简单的转发一下，敷衍的说句祷语就去混个饭吃的。忽然一阵狂风掀来，连着两条长龙队伍都吹移了些许。随即又是那多年前一见的一团五色烟倏忽窜到怀恩眼前。
待一环眼扫视四周，已不在那善人门前，而是又回到荒野深山。举目尽是些杂草荆棘，除了一尊活神仙。这神仙自然是前言所叙赐得甘露的神仙。还记得有那几句玩笑耳语
“求善行善亦称恶。以心成善复为恶
博善名，还是恶。千金散尽千般恶。
如此去，不负来”
这几句怀恩是熟记于心。接着听神仙道“孺子本是星宿，居于天宫，因传言慎误于天象星首之间处处泄露天机，博得天帝大不悦。不过这也不违尔正名，不错，你正是那紫微斗图所谱之一——天机星。”
“神仙真会说笑，而今我这班流落，虽然潇洒自在，但也难堪果腹，难抵饥寒。若是真为星君神官，不早就升天了嘛。”怀恩此话除了讥讽，也有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的心境。是然为谪仙可也，就算不为谪仙亦可。大不了溷于市井参万象浮屠再泄些天机——其实就是在集市上唱些个大实话、莲花落讨个饭钱就行。
正如《诗经·陈风·衡门》所演“衡门栖池、泌水忘饥，食鱼必鲂，娶妻必姜”。这简陋的衡门可以栖息安身，河里流淌的水也可以充饥。言下之意：食鱼不一定要“鲂”这么好的鱼，无亦可。婚娶不一定要“姜”（周朝时候贵族大姓）那么美的妻，丑亦可。又苏东坡《薄薄酒》有言：“薄薄酒、胜茶汤，丑妻恶妾胜空房。”大概只有坡翁这类文豪才能纵享齐人之福，就算是丑妻恶妾都仍然要“一妻一妾”的标配。也不知是图个啥。仅仅图个“聊胜于无？”却这一点都不如怀恩的“有亦可，没有亦可”。
“天机星君，慨然如此，某等地间散仙仍有不及。但终究为凡躯所妨。倒是前事所遗几句箴言可参悟否？”神仙依然闭目言道。
“然也！”，怀恩道
“道来！”，神仙道
“神仙可知我这肉身凡胎的前事否？”，怀恩道。
“星君俗世考妣，遗资甚具，本可供小子无忧一生，却偏偏要率性散财，此心何为？”，神仙道
“不为善，依着神仙的话，率性而已。甚未觉是有善于人。”，怀恩道
“此正是避其’求善’的名。”，神仙道。
“既率性而为，故某也是一毫无心肝的人，何以载’善’？哪来善心？既无善心，又何谈博名？以名附利必是大恶。名者，某无心以载，利者，某自散千金。倒不是与神仙这般强为口舌，概业已矣。神仙可千万不要说我是个善人，切放我回神俗世，我还要向善人的门前讨口饭吃。”怀恩道。
“星君大道于心，不愧天机经营。怎奈劫数未已，也罢。贫道功果亦未大成，且将此身留住尘世，多伴星君闲话消遣。”神仙道。
“神仙言重，若非多年前提点，此身亦时处鸿蒙未辟，自不知天使谪仙。”怀恩道。
“呵呵呵呵呵……”
那散仙余音未散，又送了怀恩回到那善人豪门前。方才散仙为之变化的星官朝服，又成了这凡躯身上的破衣烂布。山间清袅之境忽从聒噪人语。两纵长龙队伍嘈杂纷繁。
“善人功德无量，我给善人念诗一首，可否放我进去一饭。”怀恩谄笑对门口这位大汉。
“看你念的如何”，门口大汉不屑道。
“
为人忠孝节气高
富甲一方称英豪
不拘一格行善道
仁义可把明月邀
”
远处散仙看着进了餐厅大门的怀恩，依旧叹道：“高境界！星君高境界！”
“喂！老头你把这档杆给我起开，我车要出去了，在哪儿自言自语干嘛呢。”一辆蓝色的大众缓缓停住了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