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的女朋友
一
高二的某个夜晚，我正在看书，上铺的伟奇探出脑袋吓了我一跳，他说：“沙柳，我好像恋爱了。”
我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谁啊？谁？”脑袋里却一万个不相信，伟奇这么内向平时都不敢主动和班上女生说话的人怎么会做出早恋这种事情呢？
伟奇一脸喜相：“你不认识，万州的。”
我一脸惊讶：“网恋？怪不得天天晚上看你窝在被子里玩手机，原来是在约会啊。”
伟奇用手打了我一下：“什么网恋？我们又不是搞着玩儿的，我们都是真心的。”
我想了想问：“初恋吧？”
伟奇脸红了：“嗯。”
有了女朋友的伟奇显得更内向了。他上课的时候偷偷地在课桌下和万州的女朋友用手机聊QQ，下课的时候除了上厕所和吃饭一般不会离开座位，依旧坐在位置上和女朋友聊天。晚上写完作业也是，他经常蒙在被子里聊到晚上十二点多才睡觉。给我的感觉，伟奇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和万州的那位从来没有见过的女朋友聊QQ了。
我那时候还没有开始谈恋爱，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以至于都影响到了基本的生活和学习。因为网恋，伟奇的成绩一落千丈，两次月考和期中考试的排名直线往下滑。班主任找伟奇谈话，伟奇耷拉着脑袋，一脸没精神地应付着点头，说：“老师，我下次一定好好考，这次是发挥失常了，你放心吧。”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有些担心地问伟奇：“你这样下去不行啊，成绩一直下滑。”
伟奇却说了一句和我的问题毫不相关的话：“昨天晚上我问她对我们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她说，顺其自然。我很难过。”
面对着一脸苦相的伟奇，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如果还和他谈学习显得就有些煞风景了，索性闭嘴。
二
有天晚上，伟奇睡得出奇得早，我非常诧异地拍了拍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今晚睡得这么早，她呢？”
过了好一会儿，伟奇才回复我：“别打扰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讪讪地去洗漱了，回来的时候看到上铺的伟奇身体在抖动，还有轻微的抽泣声。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和万州的女朋友分手了。她把他拉黑了，他的世界里就无法再拥有她了。
经历了第一次恋爱的伟奇为了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发奋学习转移注意力，成绩很快就升了回来。只是他的性格依旧是那么内向，不上课的时候，就是看各种课外书或者拿着手机东按西按，做的事情也很无聊，就是去看各个陌生QQ好友的空间和相册。
我是在两年之后才拥有的人生第一部手机，暂时还理解不了有手机一族的世界。我问他：“手机有那么好玩吗？我爸的手机我玩过，为什么感觉那么无聊呢？”
伟奇说：“我开始的时候也觉得挺无聊的，游戏也就那么几个幼稚的，一点也没有小霸王好玩。但你拿着它摁个两三天丢掉就会不习惯了。”那时候很多手机都只是普通的功能机，远没有现在的智能手机这么普遍、创新，能登QQ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突然想起了他的万州女朋友，就问他：“那你之前和万州的那个姑娘天天聊QQ，都聊啥呢？是在用手机谈恋爱吗？”
伟奇的眼神里有些许我不明所以的东西闪烁而过：“是啊，看不着又摸不着，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一直不愿意发照片给我看。我们每天就聊天，聊各种各样的事儿，班上的同学，家庭作业，爱好什么的。”
我有些无奈：“多无聊啊，要是能一起做些好玩的事儿就好了。”
伟奇看着我轻笑了两声：“呵呵，你不懂。”
三
高三的时候，我们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家长和老师每天都会在我们耳朵边念叨一遍，说高考很快就要到了，要努力努力再努力，这是人生最大的一次考验，一定要迈过去。我们像机器一样听着这些声音，浑身无力一脸疲惫地往教室里面走，复习，做题，考试，复习，做题，考试……我们苦不堪言，想逃，但又期望最后的日子能快些到来。
某天，伟奇找我借钱，说要出一趟远门。
我问他去哪里，他说：“我去鹤岗，在东北，很远。”
我一脸痴呆：“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找乐乐。”伟奇说。
“乐乐是谁？”我问。
“我女朋友。”伟奇面无表情。
乐乐也是伟奇在QQ上认识的，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女朋友。乐乐在祖国的最北边，挨着俄罗斯的一个叫鹤岗的城市。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突然因为一个姑娘让伟奇有了牵挂。伟奇茶饭不思，每天就坐在那里发呆，老师过去敲他脑袋，他也半天才能反应过来。
伟奇说：“我很想她，我要去找她。”
我问：“你的高考咋办呢？”
伟奇说：“我不想考了，我不怎么想读大学。”
我有些难过：“那你去了还会回来吗？”
伟奇挠了挠头：“我不知道。”
我说：“我不会借钱给你。”
伟奇一脸痛苦地看着我：“我就你一个朋友，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完了。”
我问他：“你要多少钱？”
他说：“越多越好。”
我掏了掏裤包：“我现在就几块钱，明天我回家把我存的钱都拿给你。”
伟奇拥抱了我：“谢谢你，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四
第二天我把钱拿给了伟奇，伟奇第三天就买票走了，我没有送他，因为我要为高考作准备。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伟奇去了哪里。他消失的第二天在堂课上，班主任坐不住了，掏出电话给伟奇他妈打了过去。伟奇他妈也不知道伟奇去了哪里，在电话那头大哭，说自己就这一个儿子，要是丢了一定要找学校负责。班主任稀里糊涂地安慰了一通，挂了电话后就在班上发火，说谁要是知道内情就赶紧说，不然绝不会放过我们。
我内心很纠结，一直在想要不要把伟奇出走的事情说出来。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没有作出决定。正当我在啃面包的时候看到了背着书包一脸落寞往教室里走来的伟奇，他一脸悲伤，像是经历了特别伤心和痛苦的事情。
我走过去关切地问：“咋啦？不走了？”
伟奇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扔：“又分了。”
明明之前说好了的，但伟奇刚买完票，乐乐就后悔了，应该说是突然醒悟了吧：“伟奇，我们还是不要这样了。都没有真实的见过，你都不知道我的样子和喜好，我们也没有真实地了解过彼此。我们还是不要沉迷于网络了吧，这样不好。希望你未来的生活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再见。”
伟奇咆哮起来了：“我所有表达出来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你为什么说是假的？我都已经准备去见你了，你来这一出是想怎样？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的问题没有人回复，因为乐乐把他拉黑了。
五
那天晚上，我和伟奇翻墙跑出了学校。伟奇在空旷的街上放肆地奔跑和嚎叫，他冲着夜空，大声地叫着：“啊——”跑累了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两块钱一罐的灌装啤酒。伟奇拿起一罐，很粗暴地喝着，很多酒都直接洒到了衣领上。
伟奇的内向性格除了不爱说话之外，心里也很能藏得住事，不管是之前万州的女朋友还是这次鹤岗的乐乐，他都不愿意告诉我细节，虽然他总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喝完酒后，伟奇发泄似地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万州那个女朋友叫梦微，当时和他一样，也是读高二。伟奇本来说好了要去看她的，结果她说：“你别强求自己，顺其自然的好。”这句话让伟奇很是伤心，他觉得梦微是要随时离开他，才会有这种想法。伟奇告诉梦微，说自己内心有些敏感，这种话以后少说，但梦微还是说过好几次。最后梦微嫌弃伟奇太婆婆妈妈就把他给甩了。
乐乐比伟奇大整整四岁，那会儿她毕业不久，待业在家，每天没事儿就帮家里看杂货店。生意不好，就天天玩手机。和伟奇开始是因为她说了句：“我家里想叫我去相亲，早点嫁出去，可是我想自己找男朋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伟奇开了句玩笑：“你看我怎么样？”于是，他们之间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伟奇说：“其实这次和上次差不多，也就是聊天，各种聊。不同的是，她像一个姐姐一样安慰我，叫我不要急躁和害怕，心平气和地面对接下来的人生。这么说吧，和她聊天我会有很强的安全感。”
我说：“你别再这样了，没有意义。沉迷网络不好，多看看现实的生活。”
伟奇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我：“我们早点回去吧，明天还得早起复习。高考马上就要来了。”
六
高考结束以后我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和伟奇联系得比较少。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假期哪里也没有去，玩了命地在家看书，看各种书，都看了快到一百本了。
大学的时候我去了北京，伟奇留在了重庆，就读于一所专科学校。
大一的时候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当我晚上拿着手机躺在床上久久不愿意睡觉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并理解了当时的伟奇。也只有因为在乎，才会丢弃自己的睡眠时间，和对方说晚安后才会昏昏睡去。就是那么舍不得，哪怕你不在一小会儿，我心里也会牵牵绊绊。
我的女朋友和我在一个学校，而对于伟奇，不管是梦微还是乐乐，离他都很远，在百里之外千里之外，连样子都看不到，只能通过干瘪生硬的文字向对方传达着思恋。
有次和伟奇打电话，聊到我的爱情，我说：“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你当年有多辛苦。”
伟奇笑了两声：“还好，心里还是挺美的。”然后他又说，“上个礼拜我在学生会里见到梦微了，就是我万州那个女朋友。”
“啊？”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有然后吗？”
伟奇说：“我和她说我是当年的谁谁谁，她说我知道，我记得你的声音，虽然样子变了很多，和照片一点都不像。然后她和学生会会长在一起了。”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问他：“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伟奇说：“没有。自从发现学生会里有梦微后，我就很少再去参加活动了。”
我说：“还是那么喜欢宅？”
伟奇说：“是的，除了看书我对其他东西提不起兴趣。”
挂电话前我说：“找个好姑娘好好的谈一场恋爱吧。”
伟奇说：“我试试。”
但直到大一结束，伟奇也没有和哪个女孩子发生过感情。据他说，学校里的人，他叫得出名字的一双手就能数过来。
七
大二的时候伟奇和我说他恋爱了。我特别兴奋，多年的好朋友终于有了归属的感觉是很美妙的。但听说那个姑娘在南京的时候我就异常失落，心里的那种落差让我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我说：“伟奇，你这是在逗我吗？前两次网恋的亏你还没有吃够吗？”
伟奇说：“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其实，我并不喜欢‘网恋’这个词，我觉得它带有偏见。这是一个多元和丰富的时代，网络的兴起只是改变了我们和世界相处的方式而已，我觉得和所谓的‘通过现实一点的手段去交际’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始终抱着一颗真心在待人，我相信我遇到的人也都和我一样。”
我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吧，你好自为之就好。”
伟奇的这个在南京的女朋友叫可岚，他们是在一个文学网站上认识的，当时因为对于一本书持有不同的观点产生了争执。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最后还撞出了爱情的火花。
因为都爱看书，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他们交流的最多的就是读书心得，偶尔还写写诗什么的。彼此的内心世界都很丰富。可岚出身于书香世家，写得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她每天都会练字，在纸上写伟奇的名字，然后拍给伟奇看。
伟奇过得很开心，不再提心吊胆，也不再怕“顺其自然”这种事儿。可岚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和通情达理的人，她和伟奇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交流，她知道他内心所想的一切，并深深地喜欢这一切。
当可岚用毛笔写下“我爱你”这三个字的时候，伟奇坐不住了，第二天他就买票去了南京。可岚早早地在火车站等他。见到他后，她拥抱他，抚摸他的脸，深情地看着他。当伟奇说出“可岚，我爱你”的时候，可岚没有忍住，哭出了声音。
可岚牵着伟奇的手在南京的大街小巷乱窜，逛遍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吃遍了所有能吃的东西。还把他介绍给了自己所有的同学、闺蜜、室友，并一脸幸福且骄傲地向他们宣布：“这是我男朋友。”
伟奇是幸福的，这种幸福让我都有些羡慕。
八
离开南京的时候可岚对伟奇说：“下次换我去重庆看你，你等我。”
伟奇并没有等到可岚。三个月后，可岚就和伟奇分手了。
那个周末，可岚一个人去爬山，晚上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她浑身都被淋湿了，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好不容易在小贩的手上买到了一把伞，刚撑开在雨中没走几步路伞就坏了。想去路边的便利店买点热的东西吃顺便躲躲雨，店员却嫌她浑身太湿影响其他乘客，不让她进去。晚上十点多她才好不容易回到了学校，却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爬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伟奇都不在。
可岚对伟奇说：“其实，我发现我需要的很简单，就是一个能为我撑伞不让我淋雨大病一场还躺在床上三天的人。可是，你做不到。”
伟奇说：“我也不想的，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可岚有气无力地说：“或许，我们根本就不该开始。”
可岚没有像梦微和乐乐那样一下子就把伟奇删除或者拉黑，很理性地选择和伟奇和平分手：“人海茫茫，能遇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希望大家都还是朋友。”
但是伟奇给可岚发了一百多条微信，打了50个电话，发了80条短信她也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伟奇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伟奇都很消沉，显得也更内向了。除了上课和吃饭之外，其他时间他都窝在宿舍里，看书或者玩简单的单机游戏。很少再使用一些QQ和微信等社交平台，我联系他的时候，一般都只打电话。他基本过上了一种没有什么欲望的生活，给人的感觉已经看破了凡尘。
伟奇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大三。他是专科，大三的时候，就得开始实习为毕业作准备了。他找了家北京的公司实习，来的那天，我去西站接他。见到他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伟奇。他面黄肌瘦，一脸疲惫，胡子拉碴，弱不禁风，头发散乱，看得我直心疼：“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我们在我学校旁边的一家小店吃饭喝酒，聊着聊着，本来还笑嘻嘻的伟奇突然就面露悲伤，他说：“我想可岚。”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伟奇依旧没有忘记可岚。他每天都会给可岚的微信发消息，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但可岚从未回复过他。伟奇的微信和电话号码也没有被她拉黑。伟奇说：“我感觉我们还没有结束。”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伟奇喝了一口啤酒：“我打算去找她，我要去她所在的城市工作和生活。”
我说：“你已经决定了吗？”
伟奇异常坚定：“是的，这个决定我想了好几个月，非常坚定。”
我想我应该祝福他。
在北京待了两天后，伟奇就买了去南京的票。我去车站送他，他和我拥抱告别：“我们都要好好生活。以后我一定会带可岚来北京玩，到时候一起聚聚啊。”
我说：“好。”
伟奇拖着行李往车站里走去，他转身挥手和我告别，满脸灿烂的笑容，像找到了生活目标般喜悦。
我也挥手和他告别，微笑着，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是祝福和开心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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