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长书:走出中世纪
人会重回故地,书也会被再次打开和阅读。《走出中世纪》的阅读笔记重返。
《走出中世纪》成书于1987年,到现在已有三十余年了。之前的读者与现在的读者在阅读这本书的感受及体会上会有哪些不同呢?现在,对于朱维铮先生的这本书更为准确的描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听上去仿佛时间过了很久似的。
朱维铮教授在《走出中世纪》这本书中略微谈到了个人治学的经历,也正是这个过程以及他所身处的年代,决定了朱维铮先生在回望历史时所采用的视角和警惕之心。从他身上倒会让人想起一个群体的画像------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在查建英于2008年所著述的《八十年代访谈录》有这个群体的吉光片羽。现在看来,那一年的确是许多巨变的蛰伏之年。
我们现在回过头去看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更多的是模糊。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还没做好完全面对时间的准备。而且在这两个时代里,时间与变化是不同频率的。在《八十年代访谈录》中记录了部分人在个人的命运与经历上对时代的概括。从这些雪爪惊鸿的文字片段中,还是能够体会那个时代中充满的生猛,这些生猛的汉字似乎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出现了。
“一九**年结束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早结束了一年。一九七六年结束了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早结束了四年,不过,算上一九七六年后的四年,八十年代有十三年。七十年代呢,从一九六六年算起,有十年,所谓十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按decade划分,不确切,不符合。人生不是猪肉,不可以这样一刀一刀按斤切。”
---------(阿城《七十年代-听敌台》)
“有一次,我坐出租车,车子驶过一个陈旧的工人住宅区,我在那里住了半辈子,现在也还住着我的工友。司机说,我就住在那里,借的房,司机是崇明人。我问,还好吗?司机说,还好,就是下岗工人太多了。他们也不去找工作,整天打麻将,水、电、煤气都是偷的,也没人交物业费……很多次,我在梦里,梦见我还在工厂做工,也梦见工厂倒闭了,我也失业了。体弱多病,穷愁潦倒,也偷水、偷电、偷煤气……这时候,就惊醒了,一身冷汗,一阵阵的后怕。当然,更多的,是庆幸。很自私。”
---------(蔡翔《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末代回忆》)
“八十年代后,时间提速,生命贬值,跟钞票一样。现在的十年,顶多也就过去的一年,或者连一年都不如。我现在是整六张的人了,跟早先的人比,也就四十一二岁吧,我这么估量。近百年,多少英雄,‘出师未捷身先死’,全死在半道上了,他们,二三十岁就干大事,轰轰烈烈。不死也活不长,四五十岁就走了,来去匆匆。活,活得短促;死,死得干脆。”
----------(李零《七十年代:什么叫七十年代》)
如果注意到以上文字描述中的平实与生猛,大体就能理解朱维铮教授在《走出中世纪》的字里行间中时刻所需要控制的激烈用笔。当甜腻的文字遍布我们的视野时,那些生猛的文字已经被放逐在辽远之地的边缘地带,暂时的舒适感会让我们忘记生猛的文字所具备的活力与张力。不过世道总是轮回,那些生猛的文字还将再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中,带着时代特有的思辨与思考回到每一个需要文字表述的人手中,若是幸运的话,那些生猛还可能夹带着肆意汪洋的余韵。套用上述段落中的一句话就是:人生不是猪肉,不可以这样一刀一刀按斤切。有时候纵割横切,反而是有些面目出来的。朱维铮教授在《走出中世纪》中的文字就是这样做的。
在欧洲历史叙述中,中世纪也被称之为"黑暗世纪”。能否冲破黑暗世纪的除了认识的进步之外,更多的还是依赖人性中的天然成份驱动。近一千年的禁锢始终不能抹杀人性中的自由。朱维铮教授用西方历史概念来同比中国历史,也是试图理解当中的自由缘何发生。“中世纪”这一历史概念并非来自中国历史观,这一历史概念的借鉴无非是采用他者的历史研究法来审视中国的历史。而这也是近现代研究中国历史时才有的历史视角和观念。以“中世纪”的角度来审视的初衷来自中国近现代史表现出来的屈辱和无奈感。在“何以至此”的疑问中,历史学家需要从更为长远的时间里探寻历史“积弱”的病因何在。因“沉疴”而寻找诊断的方法,从历史学家的角度出发,绝不会只是从当下去反思,而更多的是从历史记录中找到“沉疴”的源头。我们当下的每一天的生活绝非来自我们的独创,而是来自我们的继承。我们不但继承了父辈的生活,也同时继承了父辈的生活观念。大历史的兴盛衰败是具体到个人和具体的人生的。我们总想窥探个人的命运?对于个人而言,过往的命运永远是有缺陷和不满足。但我们甚少会想到过往的命运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将来。对于历史发生而言,历史学家不会轻言历史的走向和未来,却始终将目光投向历史的过去。因为他们深信在历史的深处藏着那个不可捉摸的未来。在“走出中世纪”之前要做的功夫就是“走进中世纪”。
对于中国近现代史中所呈现的种种积弱弊端,不是今天才有人来说的。中国历史观念中的“以史为鉴”怎么看都是历史研究的一种限制。此种限制主要是----- “鉴”由谁来完成。又能几人能“鉴之”呢?官修二十四史中,有眼毒者指出这二十四史说来说去不过是一部帝王家事而已,与“黔首“无甚太大关系。万系一世乃属痴人说梦,朝代兴替倒是常事。中国近现代史中常常出现的“积弱”二字由来已久。明一代历史所表现出来的不思进取和闭关锁国已经为时人所诟病,明清易代之际的叹息还未完全消失,清一代又完全继承了明一代的政治体系,在闭关锁国的同时更为重要的是思想的封闭。与康乾盛世的繁华同行的还有“文字狱”的历史。这种国家策略从根本上拒绝了进取。朱维铮教授对于中国“走出中世纪”的叙述重点就在于此。“走出中世纪”所凭借的不仅仅是外部世界的强力,同时还有内部世界的局部认知。“中世纪”积累的几百年历史沉疴绝不是用短短几十年就能消解完毕。这也具体体现在中国在面对“传统”与“现代”之间做选择时的摇摆不定和左右失据。《走出中世纪》在历史深处检索着不可捉摸的未来。
历史因时、地、人、事而发生,缺一就无法完成叙述。《走出中世纪》也正是围绕这四项基础来展开,在面对绵长和厚重的历史时,是与“传统”相对应的。这样的传统是要继续背负,还是要改造,这其中的争论并非今日就有,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会身处“传统”与“现代"交织的漩涡中。而《走出中世纪》及《走出中世纪二集》就是介绍在漩涡中各种力量的来源与走向的说明书。阅读这样的书,就是慢慢学会如何在时代中自处。以及如何辨认哪是高墙,哪是天空?
相关阅读链接:
=====================================================
每一分阅读的努力都是迈向辽阔的一步!《短书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