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爱》- 冬季假日温暖的阅读

年初游历法国时，下意识里我拒绝接受把法国脸谱化的比喻 — 女人似水，男人也似水。但在离开巴黎时，我心服口服地接受了法国式的温柔。巴黎成了我目前最爱的城市。在巴黎时我一直在想，欧洲的建筑都很美，为什么巴黎的建筑让我感到特殊？我没有答案，但我感觉得到，巴黎的钢筋混凝土都是温婉的。

阅读埃里克-埃马纽埃尔· 施米特的小说集《看不见的爱》，再一次品味着似曾相识的法国温柔 — 施米特讲故事的风格，文字的简单和随意，还有舒缓的情绪，给阅读带来意想不到的轻松和愉悦。在快节奏的生活中，似乎很需要这样的书让时间停留片刻。

《看不见的爱》是本小说集，有的是短篇，有的挺长，可以成为中篇了。有的故事温馨美好，比如第一篇两位先生的爱情故事。有的故事内容并不轻松，比如第二篇《狗》。《狗》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如果换一个作家，大概会把它写得很惨烈，但施米特写出来的是爱。狗在主人一生最困难的时候给他的爱，主人用了余生去爱那一个品种的狗。法国乡间旖旎的风光，年迈的主人每日与狗散步，乡村的人们从不打扰他们。好似不论人生有过多少苦难，最终会有一个世外桃源让你安静地走完最后一步，连出卖过你的人都可能成为朋友。这就是这个故事给我的希望。

小说集里收集了五个故事，每一个都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去想象里面人物的前生来世，也许这就是短篇小说的妙哉。《布鲁塞尔的两位先生》可以说是我最令我惊喜的一篇，法文版亦是用个这个标题做的书名。也许是多年没读法国作品了，施米特的机智和乖巧，给了我出其不意的惊喜，带给我年轻时第一次阅读欧.亨利小说的惊讶，快意以及遗憾。当然，施密特多了一份法国人的优雅和不动声色。

我想特意解释一下我说的法国温柔指的是什么。我不是说他们浪漫，体贴，我指的是他们表达自己的方式。他们似乎不直接冲突，不显露棱角，但也绝不是圆滑，有时甚至很直率，却没有火辣辣的灼热。我想起美国作家/诗人格特鲁德·斯坦在她的《法国巴黎》一书中的第一句：法国巴黎令人兴奋，又平静安宁。施密特的故事正是如此，令人兴奋，又平静安宁，冬夜里一页一页翻下去，只觉得岁月静好。

我看到读者对这本小说集的反应很不一样，有的喜欢第一篇，有的喜欢《狗》，有的喜欢《三人行》，他们喜欢的原因我都同意，只是，我觉得每篇探索了不同的人生命题，很难说谁比谁更好。《三人行》的故事平常的好像在说大多数的夫妻，在一起的夫妻并不一定是你最爱的，你用一生去思念那个不在的人。而就要失去身边的这个人时，才发现他的好。这样的事世世代代发生着，却永远成不了给人们的警钟，人类的天性如此。不过，到了最后一刻能看到这份爱，也算是圆满了。

最令我无法释怀的大概是《狗》。施密特把这个短篇献给了法国著名的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这篇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有用意的，你需要记住每个人和每件事大发生，要么看到后面再翻回到前面。里面的那位乡村医生为什么会选择他对生活的那种态度，几十年与他的狗相伴，自有他合理的原因。我喜欢他的孤独，优雅，沉默，怪癖。读他时我脑子时常溜号，想着年初我在南法遇见的一位药剂师。我不慎眼旁边摔破了一个小口子，他为我处理伤口，耐心仔细。我丝毫不敢晃动地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他先用一条小胶带，没有成功，我屏住呼吸耳语说：It’s not easy. 他悄声回应：No, it’s not easy。我只知道他叫弗朗索瓦，身材瘦高颀长，声音温和，治疗后分文不取。离开那个小村庄时我买了一瓶红葡萄酒留在了他工作的药店。

我们读书很多时候是在读自己。如果和自己的人生有交叉的地方，哪怕与书里的情节毫不相干，也会难以忘怀。

短篇小说一直没有长篇的地位高，至少在美国是这样。长篇叫novel，写长篇的作家叫novelist; 短篇叫short story，写短篇的作家叫storyteller。等你磨到经常在《纽约客》上发表短篇了，得奖了，你可以上升到writer。我清楚地记得一位现在挺畅销的美国作家，在一次访谈中提到某位短篇小说作家时，他脸上不屑的神态：呵，他写短篇，就不说了。

这样的偏见毫无理由，短篇写好了一样是经典。谁敢说契科夫，门罗，威廉.特雷弗不是一流的作家？我喜欢短篇，是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极大的空间去幻想，我会在自己的推测和幻想中把它变成长篇。其实对于现代人，短篇似乎更合适。在安排密集的生活里，晚饭后读一个短篇再入睡，似乎是给一天劳累的一个奖赏。

另一个额外的满足，是作者在书后附了一篇创作访谈，讲述了他写每一篇的灵感来源，原来《布鲁塞尔的两位先生》还的确是由一件真实的同志恋人引发的，他听到那故事深为感动，继而构思了一篇小说。还记得我前一阵谈到今年的美剧《现代爱情》，那里面都是由真故事改编的。世界之大，人生之繁杂，是我们的想象远不可及的。能把那些奇迹写出来，写得好看，那就是一流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