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脚人物传——“老虎”七公
我那座坐落在山脚下的山村,生活着三十多户人家。一条蜿蜒的马路横贯农户们的院子,池塘,宗祠,将这摊村落分成了上屋和下屋。虽然依照地理位置而讲我家在下坡,但是却是叫的“上屋”。
上屋有六户人家,大家傍着祠堂左右四个耳门建了房子,这里人丁兴旺的大户就属七公和大公两家了。大公膝下有六个女儿,都嫁了出去成家生子,每逢年关屋里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七公则连续生了五个儿子,最小的比我还小一岁。
七公小时候上过几年书,肚子里还留着点墨水。春节宗祠庙里要帖新对联,他都是要亲自指挥的。有时候还要出题考考我,我拿着沾了浆糊的红宣纸准备踩着楼梯上去,他冲我抬抬下巴“哪个是上联,你晓得吧。“我把对联提起来瞧了一遍回他”灯是下联“,”不对,是灯火,还是火灯,仔细想想。“他摇摇头一脸可惜的样子,我只好将那幅“灯”的对联放下,拿起另一副“火”字的对联顺着柱子郑重地贴上去。
七公年轻的时候学过木匠,我做沙发匠的叔叔就是他带入门的。他很得意我叔叔这个门生,有次在他家里他把这件恩情讲给我听“枣木那时候也是得亏有我带他,现在才有点手艺好生活“。后来在湖南的地下室里我转告给叔叔,他埋头将沙发皮套捋平对这说法不以为然:”他带个鬼,把我丢给个老师傅就拍屁股走了,还不是我自己能吃苦学的快。“
七公喜欢喝酒,每天都要喝上两杯。即使只有两盘酸菜豆角,也是吃得有滋有味。筷子夹起几片青菜靠在碟盘边沿掂一下,含在嘴里嚼吧几下,再抿一口自己酿的谷酒,咽下肚子后砸吧一下嘴巴,若是再有一盘炒的香辣的青椒肉就至少要三杯进肚。
七公在自家下面一方空地搭起了菜园子,里面种了葫芦,苦瓜这些稀罕品种。我钻到里面去过,顶上架着竹竿,藤曼顺着竹竿将这一方园子包裹起来。棚子的中心有一棵歪脖子树,九林和周新刚好可以踩着树干摘下一颗翠绿的葫芦瓜。
七公喜欢吃苦瓜,我也爱吃,但我吃的是苦瓜长熟后甜蜜的瓜囊。七公却是把那翠绿的瓜皮拌着青椒炒成一盘菜,如果再打下一个鸡蛋就是一道七公最中意的下酒菜了。我吃过一回,舌尖尝到那一点苦涩的滋味就吐了出来,简直难以下咽。七公看我糟蹋辛勤劳动结的果实,拿筷子敲了敲盘子,指了指凳子上的电饭煲“这个东西要就米饭吃才有香“。我嘴里含了口米饭又试了一次,不敢嚼碎直接吞下肚子果然没了多少苦涩的味道。
七公属虎,按我奶奶的“属相说“来讲,他是万兽之王,在生肖排行里面除了龙他最大。但奶奶却说“他只是套了身虎皮的撒泼汉,中看不中用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奶奶讲起他的一桩糗事都要手脚并用,歪嘴斜眼如同戏曲里的丑角,扯着尖细的嗓子把当年的场景又演一遍。
那天他与村里的八伢(叔叔的意思)发生了口角,结果一茬高的七公挨了结实的一顿打。身为家族里的二哥,爷爷要替七公找回公道,把村里生产大队队长和打人的八伢都请到七公家评评理。不想八伢和队长一进七公家门,刚刚还躺在床上呻吟的七公麻利地跳下床,冲到八伢面前拿着手指在他鼻眼上恶狠狠地比划“这只鳖,我还打得赢他”。队长看着生龙活虎的七公,自然没有提主持公道的事,而爷爷也里外不是人讨了个没趣。
这只假老虎,碰上了真武松,神威自然施展不开。但在我那六户人家的上屋,他还是称得上“山大王”的名号,张扬旗鼓显摆威风。
那年我和一群伙伴在祠堂的下庭做游戏,七公提扁担撵着九林从他屋子与祠堂相通的侧门跑了进来。他像课本里的打虎英雄一样,讲手里的竹棒高高举起重重地打在九林这只大虫身上。那棒子受不了重力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大虫也应声倒在地上,拖着身子像战士一样匍匐前进。
奶奶平日里瞧不上这只欺软怕硬的纸老虎,但碰上老虎发威的时候也怵他几分。有一回晌午我们一家五口在堂屋里吃着午饭,七公拿着藤条从屋外冲进来,对着我妹妹就抽了起来,嘴里骂道“哪个教你带九林去偷别人的钱”。妹妹躲闪不开只好哭着求饶“没有,是九林自己偷的,我没有教他”。奶奶放下碗筷也替妹妹求情“我家娃不会做那种事,我敢拿命担保,你回去好好问问九林到底怎么一回事”。七公也好说话,消了几分怒气,带着藤条退了出去。
七公走后,奶奶仔细地盘问擦着眼泪的妹妹,才晓得事情的经过。原来九林偷了下屋阿婆家柜子里放的钱,刚好被妹妹看到,九林就买了一包辣条贿赂她。但没想到事情败露,阿婆找到学校里去,九林就把妹妹给供了出来。我心里替妹妹的嘴馋感到不值,挨这一顿打那包辣条又赔了回去。
但是现在年纪大了,大家房里邻居也不卖他多少面子了。前些年我叔叔家盖新房子,爷爷看重亲族感情,仍让请他过来做工挣钱。奶奶心里却不乐意,她还记得当年在老屋因为我家往他家后屋的水沟里倒些剩菜饭,他当面骂了二哥二嫂一个星期。奶奶跟爷爷打了预防针“请神容易送神难“,但爷爷觉得兄弟之间记不了仇。
果然这一来就没个消停,帮忙的工人散席去了他依然自斟自饮不下桌,爷爷看天色暗了下来,去他家里帮他孙子打开家里的电灯。后面他回家给他独自呆在家里的孙子热些饭菜,转身回来后黑着脸质问爷爷为什么吓他的孙子。爷爷受了冤屈问他哪个人讲的,七公说是他孙子亲口讲二公骇他晚上有鬼出来。爷爷脸气的涨红闷了一口老酒赌气发誓“鬼搓的伤天理的吓你孙子好吧”。
从那以后奶奶越来越瞧不上这个酒鬼,不但自己喝还要劝一个劲地别人喝,拿着爷爷辛苦烧的谷酒不停地往自个和别人杯子里倒。桌上的好菜不吃得精光绝对不收筷子,吃得天地无光才披星戴月地往自家赶。后来爷爷奶奶又与他大吵了一架,干脆自此不再往来讨了个清净。
至此七公不但英雄当不成了,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笑的快乐源泉。
在县城当老板的四公在春节的酒席聚会上,拿七公做反面典型给一拔晚辈们上了一节的礼节教育课。七公的三儿子在县里买了套房子,依照规矩要摆上几桌请客吃饭。他打了电话通知住在县城里的四公五公,四公学他的样子把他电话里头说的话又重复一遍“老四,老五在你那吗?”。四公没醒悟过来问他“哪个老五?”,七公领悟了一些话里的意思收敛了一分“五哥啊",四公粗狂的嗓门的给了他当头棒喝”现在晓得叫五哥了,一把年纪还没个规矩“。
他三儿子办事的那天刚好碰上我姑姑的公公八十大寿,于是几户人家分了两拔,一拔去参加他们家的乔迁宴,一拔跟着我们家去隔壁镇吃寿宴。但偏偏骨干们都来我们这边,于是过来抢人的七公和德高望重的大公争了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吃完酒席回来,大家坐在火塘边烤火,叔叔提起平时话少的大公在车上讲了许多七公的糊涂事,他拣着最有趣的一个说给我们听。不知道哪一年七公去他妹夫家串门,姑公拿出好酒好菜伺候。不想七公酒喝完了菜也吃了,犯了酒劲就躺在姑公家床上睡了过去,姑公只好锁了门出去干农活。没想下午回家,七公人走了却在他家的木床上留了一滩尿迹,当了冤大头的姑公心里好不欢喜。
我们听完笑个不停,奶奶发表了自己的独家看法“这个大公,平时看上去话也不说,可他是把话装在心里。年轻的时候,他跟着一群妇女在田里干活,大家有说笑他就一声不吭,可回了家,哪个女子讲了什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七公在外面不受待见,但在家里还是要找回一些面子的。有一回他过生日请屋上的几个兄弟吃顿生日饭,他的亲弟弟八公特意买了一只笛子当作礼物送给他。但那时候七婆跟一个外面带回来的偷猪贼私奔去了,走得不知去向,成了孤家寡人的七公一肚子的火都发给了那支笛子和八公。
奶奶讲七公年轻的时候对七婆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还是等到晚上半夜三更,把七婆衣服扒光关在屋子里打。屋外听到七婆惨叫的赶来的男子没法进去,只好叫来身板高大的大母进去把赤条条的七婆从老虎嘴里救下来。后来七婆趁七公领着上屋的一帮老头去外地打工,和一个外地男在家里“合作卖猪“,后来甚至和那做贼的黑汉子住到一起去。奶奶讲这是年轻时作了恶,老了来报应。三年前的腊月在外乡打工的七婆动身回家,七公还早早去村里叫车,晚上专程去县里火车站接她回来。
七公在上屋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不仅不怕他老虎的架子,还要拔他的毛踩他的尾巴。
几年前八公家要动工盖新房子,量地基的那天七公依然要过来指挥。不想大侄子受不了他的指手画脚,当面将他的指示顶了回去。眼看两个人脸红脖子粗要吵起来,细婆和小儿子“昆魔“连忙把两人隔开。七公受了冷落,只好草草收场。
我读高中的时候,放假回家遇到他,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和他四儿子周新联系。我回他偶尔聊一下,他接着问我有周新的电话号码吗,我敷衍他说周新的号码经常换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七公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机,打开功能机里的多媒体菜单,指着里面的歌曲列表告诉我这些都是周新帮他下的,他选出喜欢的一首让我给他设置成来电彩铃。
在老家的时候我站在庭院里,能看见七公骑着电动三轮车经过,我跟他打招呼,只听到他微微地答应了一声,一会只能远远见田野间的马路上到一个影子闪过。
去年我们上屋一帮子要去东头村的姑婆家送礼,细婆和我一起在坐七公的电动三轮车。但回去的时候却出了岔子,七公和一位叔公坐到一桌,两个人喝得有来有回。细婆怎么讲他也不挪一下屁股,没得法子只好拜托姑公的大儿子开车送我们回去,在车里能说会道的细婆数落了一路七公的毛病。
七公成了讨厌的瘟神,连打牌都没人愿意和他一桌。前年三公和我爷爷因为几块钱的跟七公吵了起来,七公这次没有争回来,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丢抱着椅子走出了祠堂。七公赖了账,大家又记了一笔。
众叛亲离的七公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五个儿子回家过年没人给他一分钱,连最宠的周新也和他有了隔阂。那次我和周新在他家堂屋看电视,七公进来嘱咐周新照顾好小孙子,周新听得不耐烦没好气道“晓得咯,有什么好念的。”七公放不下面子检查了一下桌子罩着的剩菜,撂下一句重重的警告“那你注意好,莫怪我没提醒你“。
今年的春节我们家依然由我奶奶坐镇指挥,我和老妈洗糯米、洗蒸笼、洗锅烧火,等将煮熟的糯米倒进糍粑臼,需分配劳动力拿沙树削皮做的长条棒,把粒状的米团捣成糖糕的绵软。爷爷腰患了伤自然没法上场,我和叔叔一人拿一根木棍像行刑的衙役架着石臼里的糯米团,你起我落哼哧哼哧地戳得有来有回。
只坚持了几十个来回,我的手掌握得酸痛,额头渗出了汗珠。母亲察觉了我的吃力挽起了袖子从我手里拿过棒子,一旁的细母也想替叔叔擂一会,但叔叔紧紧地抓住手里的木棍只管卖力地杵下去。母亲勉力捅了几十棍将一石臼的糍粑擂了出来,我歇了口气脱掉外套接回棍子继续和叔叔折腾。
母亲瞧了瞧蒸笼里还剩一半的糯米,只好出去找帮手。周围五户人家转了一圈,请来了三公和健哥。奶奶正坐在盘篮前往刚出石臼的糍粑团上抹面粉,瞧见站在门外的三公喜出望外赶紧招呼“呀!老三来了,赶得巧,来帮忙擂几臼糍粑”。三公站在门框下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还能帮你擂糍粑,我腰都疼了好几年”。奶奶像打锣鼓一样双手在糍粑上落雨点般一阵拍打嘴里埋汰道“那你是来看戏的啊,我嘴直,莫要骂我这个二嫂不讲理”,气话讲了一半自己先笑了起来。好在健哥脱了棉衣,替下擂完了上半场的叔叔。
就在一屋子老弱病残为这半蒸笼糯米伤脑筋的时候,一簇黑影分开蒸腾的烟雾从屋外走了进来,大家纷纷给主角让出位置。七公脱下黑色的皮夹克露出精瘦的身子骨,把毛衣的下摆抻进牛仔裤里。双脚一字跨开扎起马步,像摆渡的纤夫喊着号子打着节拍,一杆糍粑棍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只消两杆烟的功夫,蒸笼里的糯米就见了底。
七公收了神通功成身退,捡起挂在椅子靠背的皮夹克,受了几句大伙的褒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奶奶赶忙吩咐细母弄点糍粑犒劳一下大功臣,细母从叔叔手里棍子的末尖撸下一团热腾腾的糍粑,小跑几步追上七公塞到他手里。
我望着七公的背影被被缭绕的蒸汽吞没,似乎看见一位斩妖除魔的得道高人化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