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研究 | 谁能演好张爱玲女主角？

对一个陌生作家建立第一印象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最差的一种，就是看到他的作品改编影视，人物对不上号，于是，还没看过他本人的文字，就已经开始错怪他。

所以作为张爱玲书迷的我，今天想要写一写我心中的“张女郎”。

须知，本文极其主观，对演员们没有不敬的意思。说到底，张爱玲笔下的女人都是悲凉的底色，战乱大背景加上病态亲密关系的标配，在追求健康自然美的今天，又有几个演员能符合要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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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也是有的。

我认为最神来之笔的，当属1997年，许鞍华拍的《半生缘》。梅艳芳跟吴倩莲两个形似姐妹，尤其硬气起来，鼻孔张开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妙的是，两人气质却大相径庭——梅姑是繁花落尽，笑，也似已灭亡的高兴，而吴倩莲有书卷气，讲话做事又飒又天真——完全把书里人物的际遇写在了脸上。

梅姑和吴倩莲《半生缘》剧照，太合适了

那时的扮相也好，有旧时代生活气息；不像后来蒋勤勤和林心如的版本，戏服气重，而且两个琼瑶女郎，怎么都很难演出张爱玲的调子。

说起来，张爱玲小说偏爱的脸，来来去去，都是一样的。2007年，《色，戒》里像极了王佳芝的汤唯，就是李安比着吴倩莲找的。

左为吴倩莲，右为汤唯

彼时的汤唯，完完全全就是小说里写的“秀丽六角脸”，“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演女学生的阶段，眉毛化浓就有革命感；后期假扮富太太，又有贵气，正是小说里写的“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

汤唯和陈冲《色，戒》剧照

演易太太的陈冲，也当得起年华老去的“张女郎”，穿黑大氅，十几克拉的火油钻戴在手上，坐如钟。毕竟1994年，陈冲也是演过张爱玲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改编的同名电影的。

《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照

红玫瑰与白玫瑰，关锦鹏挑了陈冲与叶玉卿，已经绝了。陈冲是热烈的美，虽然少了点把花生酱塌在面包片上的娇憨，但那种惶然中带一点痴缠的美，陈冲正好有。而叶玉卿在影片里也极尽羞缩姿态，让人相信，她就是那个读书时会把收到的情书都交给家人处理、结了婚拿不住下人、报纸包个花瓶也不利索的木头美人。

艳星出身的叶玉卿出人意料地把握好了“白玫瑰”的神态

饰演佟振保的赵文瑄，也是天生的张爱玲男主角。张爱玲所有小说里三四十岁的男人，约摸都是他这个样子——脸是中年人的脸，心却是小孩子的心，这个也要，那个也要，女人见了要误终生的。巧的是，在讲述张爱玲生平的电视剧《上海往事》里，赵文瑄正好演了张爱玲的半生情缘胡兰成。

《上海往事》剧照

剧中饰演张爱玲的是刘若英，除了身高不对，张的孤傲也没有体现出来。不过前期演年轻学生的阶段，和炎樱说说笑笑，和姑姑在家里装电灯，都还是很有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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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回顾以往选角好的作品，那本文也实在没有写作的必要。研究一下那些没演好的，似乎更有富于启发性。

1984年，许鞍华拍过一个版本的《倾城之恋》，女主角缪骞人扮相寡淡到近乎平庸，虽然戏外是发哥的初恋，可银幕上就是没有火花。看电影，很难相信他俩是相互算计、玩猜心游戏、最后香港倾颓又索性抱团取暖的一对俗世男女，走在一起反倒像是革命友人会晤。

许鞍华版本的《倾城之恋》，缪骞人演白流苏

怎么也不像是小说里写的“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更不是“善于低头的”那种旧上海家庭出来的白流苏；倒像是张爱玲笔下“糖醋排骨”式的南粤美人。

后来陈数也演了白流苏，外貌倒是像了，低头也美，但是看起来太高级知识分子，不像是诗经都没读过、只想着赶快再次嫁人的白流苏。

看这个扮相，陈数还是更适合演《和平饭店》女间谍

这版电视剧也确实改了原著很多设定，说她连“悟言一室”这样小众的成语都熟知，而且和前夫情投意合过一段时间，连花花公子范柳原早年的艰辛生活也补上了。乱世中的露水情缘被拍成了刻骨铭心的梅开二度，放在一大堆民国戏中，你都看不出张爱玲的印子。

前段时间吵出圈的《第一炉香》，选角毋庸置疑地失败。小说里被姑妈嫌太瘦的葛薇龙，豆瓣有爆料说投资方曾经想要周冬雨，而许鞍华考虑过春夏。反正，怎么样也轮不到胖胖的马思纯来演。而我也是有过私心的，想混血浪子乔琪乔应该是年轻时的黄秋生。

“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花街时代》里的黄秋生，真的就是《沉》里写的阴沉沉有丫头气，而且他本人就是混血

可惜黄秋生没有演过《第一炉香》，而这部作品也不是没有登上过大银幕。《侬本多情》就是由《沉香屑·第一炉香》和张爱玲另一部短篇小说《心经》揉在一起改编的，对应演葛薇龙的是商天娥，演混血公子乔琪乔的则是张国荣。

《侬本多情》里的“葛薇龙”和“乔琪乔”

怎么看，怎么不对。

有人说“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借此说明一千个读者也能看出一千个葛薇龙来。但还真不能这么比。《哈姆雷特》是剧本，只有对话和动作，而张爱玲的小说，可是最爱细细描写美人相貌神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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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对？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葛薇龙是“平淡而美丽的粉扑子脸”，“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因为表情呆滞，反而更显出“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来。 活脱脱就是《金粉世家》里的刘亦菲。

那时的刘亦菲才15岁，和原著中人物年龄也贴合

唯有这样瘦小纤细的少女去攀那别墅楼梯、一步步堕落到最后，主动给人利用，才让人觉出战乱和封建双重压迫下女性的悲凉。如今的刘亦菲越发精致灵动，大气如侠女，也演不了了。

倒是一直被认为像刘亦菲的杨采钰，有那么一瞬，真的有盛宴后的落寞感，让人想到那句：“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

杨采钰微博照片，真是少见的氛围美人

《心经》里的许小寒，则是更为复杂的少女。恋上自己的父亲，又把长得跟自己相像的女同学推去跟爱慕自己的学长好，等父亲和女同学相恋，又责怪母亲不看管好父亲。然而在男同学眼里，她却是最最天真善良的女孩子。如果换到欧美，能演这种Lolita感觉的女演员一抓一大把，在亚洲却很难。

演员春夏倒是可能理解许小寒。她在给饶雪漫的自荐信里写，自己小时候爱过姨父，偷东西、尿床，长大后被打工地方的老板带回家亲吻。下面这张照片里，春夏真像刚出场时在花园栏杆上坐着的许小寒。

翁子光眼光没错，春夏是适合演张爱玲女主角

不过比对原著里写的，“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似乎，春夏还是太温柔了，韩国女演员金敏喜又更贴切一些。

金敏喜自己也是经历了不伦恋的，长相也刺激，可惜现在年纪不合适演少女了

至今没有登上过大银幕的，《鸿鸾禧》，把一场婚礼写成让所有人扫兴的大型庙会，拍出来，必然是让现代女性恐婚的程度。直接拿《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结婚戏来看，就很合适。过去的演员很能演出旧时代的压抑和板正，叶玉卿的脸，就是小说里写的“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穿婚纱站在那里，就是电影放映后，一个雪白耀眼的“完”字。

伪《鸿鸾禧》剧照，喷薄而出的压抑和尴尬

《花凋》，讲一个落魄大家庭里不被宠爱的小女儿，健康活泼的时候就抢不过几个姐姐，最大的奢望不过是开着电台睡觉而已。好不容易，姐姐们都嫁了，轮到自己，遇着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年轻男医生，临到谈婚论嫁时，患上绝症，男朋友做了自己的医生，幻想中的抚摸变成了科学的手指，她不再是女人，成了一个病人。父母不肯为一个必死的人掏出私房钱，任凭她一寸寸地死去。后来，医生带新女友来看她，她最后一点的希望也没有了。

这个故事据说是有原型的，就是张爱玲的几个表姐家里的事，虽说找不到相片对照，但我觉得陈都灵可以：甜净、瘦小、被动，不大需要台词和表情，静静地迟滞着凋谢就可以。

我也是很不容易了，找到了她既不那么早期、又不是明艳路线的图

《殷宝滟送花楼会》里的殷宝滟，原著说她是“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猫脸圆中带尖”。跟已为人夫的男老师恋爱，男老师有时在家发脾气，太太还要打电话叫她过来劝慰。一开始我想，猫脸的文淇妹妹大个几岁或许可以，后来看到小说原型的照片，又觉得李沁合适。

李沁这张很多人说像林徽因，但我觉得她的气质更冷一些，不像是会写“人间四月天”的类型

前面说过这篇小说是有原型的，一开篇就是女主角殷宝滟登门拜访张爱玲，而这个殷宝滟的原型，张爱玲曾致信宋淇夫妇承认，就是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而那个老师则是著名翻译家、教育家傅雷。

扯远了。李沁学昆曲出身，演一个歌唱家应该不难，不过有没有本事拿下这个性格暧昧的人物，又是另一回事了。

聊回文淇，一个领悟力超高的00后，目前已经演过《血观音》《嘉年华》等等超越年龄的成熟作品了，未来可以挑战下张爱玲小说里九曲回肠的人物。当年看《血观音》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是闪过《金锁记》的。

文淇妹妹的脸真是过目难忘

最近看了一篇“很不张爱玲”的中篇，《小艾》。前半部分视点落在五太太身上，女主角小艾不过是个木讷的丫头、被凌辱的对象；后半部分才突然给了小艾心理描写和对白，好似诈尸一般活了过来，读者才猛然发觉，她对于从前的屈辱，原是全部记得的。她那么悲惨，却又那么美丽。

她去找猫回来，“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立刻想到西双版纳雨林里生长起来的年轻女演员李宛妲：

这张真的太像小艾了，可能因为生长于大山的原因，李宛妲也难得地没有都市气

张爱玲也难得善良了一回，战火连天时局动荡，仍然给了她一个还算安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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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地说，现在找不到合适的创作者去拍张爱玲小说，再正常不过了。

张爱玲笔下的人，大多是病态的，不是身上有病，就是心里有病，女主角更不好当。年纪大的都好说，被岁月折磨过的脸孔很好找，《金锁记》的曹七巧和《第一炉香》的梁太太都可以比着找慈禧太后的例子找演员。难得的是既要年轻人的脸和生涩，又要被欺负过的心。

张爱玲23岁就写出了让胡兰成惊坐起的短篇小说《封锁》，对人世、对男女、对战争，她早早地就轻车熟路，写的时候，冷静得不像二十出头的未婚女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生活的年代。很多人以为张爱玲是贵族后代，写的文字也总是男女的情爱，就觉得她是小资，仿佛没吃过苦。

实际上，张的父母的早早离婚，母亲和姑姑远赴重洋留学，她跟弟弟在旧派的父亲和继母跟前生活，好不容易逃到母亲处，留英之路又被战争阻断，退而在香港读书，还碰上飞机轰炸。虽然读了书，也一样遇到旧时代女性都面临的苦，还要更坏，因为胡兰成不仅多情，还是个“汉奸”。往后胡兰成跑了，张还卖小说和手镯去给他和他的新女友生活费。

现在的人很难有这样极端的经历了，从书本上学习更是难揣摩，外貌合适却演不出来说明大家都挺幸福的，不演就是了。怕就怕，不合适还要硬演。

作者：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