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姐读杂书020:玛琳娜·柳微卡《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这本书非常的诙谐幽默,但他的基底其实是悲伤的。总是有那样的,明明是巨大的悲伤,但同时,也是巨大的荒谬。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是柳维卡58岁一战成名的作品。真好,58岁也不晚。经常有这样的作家,甚至一辈子只写了一本书,晚年开写,然后直接记录史册。这让人觉得,老了也不怕,有些事不急的。
书摘:
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父亲与一位离过婚的妖艳迷人的乌克兰金发女郎坠入爱河。他时年八十四岁,而她三十六岁。她就像枚毛茸茸的粉红色手榴弹一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骤然爆炸,搅得浑水四溢,将许久多沉于记忆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们家族幽灵的屁股一脚。
他可以用自己的语言与他们交谈。这语言是如此之美,它能让人人都成为诗人。风景是如此美丽——它能让人人都成为艺术家。蓝漆的木屋,金色的麦田,银色的白桦林,缓缓流淌的宽广河流。用不着回到乌克兰老家,乌克兰将来到他的家。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那种伤害带来的震惊——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父母的爱是无条件的。但它其实与政治无关,它关乎意愿——他的意愿与我的完全相背:他身为父亲对我发号施令的权利。
我能够听出我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但他根本没在听。他的眼中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他已经变成了个八十四岁的少年人,只听得见自己愿意听的话。
墓园里那株野生樱桃树下,我坐在长凳上梳理着自己的记忆,可我越是努力地回想过去,就越是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故事。
父亲的声音时高时低地嗡嗡作响,就像一只心满意足、满载而归的大黄蜂。房间里暖意十足,弥漫着丰收的味道。窗外,略呈紫色的夕阳的余晖笼罩着田野。一辆拖拉机正在缓慢地颠簸前进,已将烧为灰烬的麦茬翻入土中。
我觉得自己被身不由己地吸入了这场好戏中,回到了我的儿童时代。它抓住了我。就像文化人的吸尘器。吸啊,吸啊,吸啊。我被拖进了过去的吸尘袋中,那里面满是结成块状的灰色记忆,所有东西都没有形状,隐约不清,由裹在远古的积尘里的东西构成的模糊的块块物——到处都是积尘,它淹没我,活埋我,塞满我的肺部和双眼,直到我没法看,没法呼吸,几乎叫不出声。
我渐渐明白:大姐头不仅仅是个硬壳。我真正的姐姐是个不同的人,某个我才开始了解的人。
他们是如何怀着深锁在心中的可怕秘密度过自己的余生的?他们怎么还能种植蔬菜,修理摩托车,送我们上学,担心我们的学习成绩?
但是他们那么做了。
在四十瓦电灯泡的昏暗光线下,他皱缩的脸颊上的线条和阴影深如伤痕。他看上去多么苍老啊。小时候,我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英雄。我以他的坟墓逃亡为耻,以他飞往德国为耻。我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罗曼蒂克的女英雄。我希望他们的故事由英雄救美构成。现在,作为一个成年人,我看到他们不是英雄。他们活了下来,就这样。
“你看,娜杰日达,活着就是胜利。”
他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让嘴角和眼角都呈现出刀疤似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