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人系列之闲人小陈
大学毕业以前,小陈是有完整姓名的。那个时候,她努力想要考研,要去大城市生活,觉得自己一定会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再不济她也应该像电视剧里那些总是在工作中打翻文件,弄错资料的女主角一样,光鲜亮丽地出入高档写字楼,有一个帅气多金还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朋友。毕竟她觉得自己还是聪明多了。
即便时间过去了一年有余,她还清清楚楚记得2月18日考研成绩出来的那天,她7点就从床上爬了下来。寝室的铁架子床在她兴奋的动作下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嘎吱声,下床的姐们儿恍惚中以为四年里自己飙升的体重,将身下年久失修的老床逼到了生命终点。
整整一个上午,小陈只做了一件事,点击鼠标右键,选择刷新。她报考了上海的一所名校,能查到的考试参考书有三十几本。文科生的悲剧在于,这三十几本书你就算倒背如流,整日在故纸堆和犄角旮旯里找论据的大教授们还是有办法在不超纲的前提下,绝对不考书里的内容。
看到成绩的那一刻,小陈愣住了。整整一年,早起晚睡,披星戴月,暗无天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K书,却只考了347分,按照以往的录取线推算没戏,就算侥幸进入面试也是垫底。可是万一今年题目难分数线降了呢?小陈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摸摸自己瘪瘪的小肚皮,下楼吃饭去了。
因为考研,小陈错过了秋招大热的互联网和地产业。这是最符合她心理预期的两个行业,尤其是互联网,做IT听起来就高大上,万一运气好进了几个大厂,那距离自己走上人生巅峰就不远了。小陈三心二意地数着碗里的米粒,四年里第一次觉得食堂三号窗口赵阿姨多给的两块红烧肉毫无味道。考研要挂了,牛逼哄哄的企业去不了了,22年顺风顺水的人生,第一次遭遇滑铁卢就是一个上升到宇宙哲学层面的大难题:我要干什么?或者换个问题,我还能干什么?
从前小陈觉得生命好像一条曲曲折折的轨道,18岁考上好的大学于是顺利到达第一站,22岁找到好的工作是第二站,25岁结婚是第三站……,过程辛苦不要紧,能按时到站就证明自己没有输给任何人。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条轨道前面会出现一座拦路大山,两边都是悬崖。
那一天下午,小陈的妈妈打电话来了,问考得怎么样。小陈如实以报。妈妈在电话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我跟你说个事,妈妈单位刚好要招人,待遇不错,你回来吧。”回家?小陈心里细细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脑海里闪现了自己生长的那座小城:从家属大院的后门出来,往南步行十分钟就是自己的小学,再走十分钟是外婆家,再走五分钟就是自己的中学。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拼了命努力读书,这条两公里的街道最北端刚好还有一所父母心仪的二本大学。一个人的一生要有多单调,才能把生老病死的漫长过程全部安排在一条街道上?小陈记得街道上每一家店,报刊店老板的眼镜里有无数个圈,厚度超过了啤酒瓶底,无论你去店里买书看书还是偷书,他都只是面无表情坐在柜台后面,用呆滞的目光注视着你;隔壁干洗店的阿姨,最喜欢站在马路牙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服装店的老板说些无由来的八卦,最后留下一地瓜子壳和报刊店老板妻子外遇的谣言;拉面店的老板有两个孩子,身上总是脏兮兮的,老板娘动不动就对女儿拳打脚踢,却舍不得骂儿子一句。小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类似的面孔,即使早已离开农耕社会,他们还是像一株水稻,收获与否全凭天意,生活艰难却不离故土半步。
小陈的小脑袋瓜子里有风花雪月的爱情,有纸醉金迷的欲望,有万人敬仰的虚荣,却独独没有生活的平庸与琐碎。回家两个字像一把利刃,迎面而来劈开了平静的面具,轨道上的大山开始不断生长,小陈眼见着自己停在山前的小火车被挤下悬崖,心也跟着跌进了无底深渊。妈妈后面的游说,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自顾自扯着嗓子在宿舍阳台上嚎啕大哭,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不回去!”
2月25日是除夕,那个在阳台上撒泼打滚绝不回家的小陈,灰头土脸地坐到了叔叔家客厅。她的左边坐着妈妈,右边是奶奶和阿姨,爸爸和叔叔站在正对面,堂哥拿着一杯茶坐在一边看热闹。被全家人气势汹汹地围住,小陈一边默默告诉自己为了未来,抗争光荣,一边又想起了小时候在家里玩回旋镖把客厅酒柜砸烂的经历。
最先开口的还是妈妈,“小宝啊,医院是不会倒闭的铁饭碗。你一个文科生做做行政,朝九晚五月入大几千块,还有爸爸妈妈给你管吃管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小陈不为所动,低着头继续绞手指玩儿。奶奶一把攒住小陈的右手说:“医院好啊,你要是出去了奶奶见不着你可怎么办啊!”
“那哥哥呢,哥哥都去武汉好几年了,天没亮就要起床上班,您怎么不喊他回来啊!”小陈一个眼风扫向正在喝茶的堂哥,企图转移战火。堂哥陈泽鲲含着一口茶还没来得及辩白,爸爸先忍不住了,“陈小宝,你好好跟奶奶说话!你哥哥是男孩子,能一样吗?”小陈不服道:“怎么不一样了,都是人来着!”
阿姨也顺势加入战局:“小宝啊,你哥哥是男孩子,皮糙肉厚,在外面最多受点委屈,出不了大事儿。女孩子就不一样了,被人骗了可怎么办啊!”阿姨到底不比亲妈,小陈憋着一口气又低下头不说话了。妈妈向众人说:“你们真的要帮我劝劝这孩子,我一说她就跟我闹,她这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了那份苦,我们单位好几年没招人了,今年错过,可就没机会了。”
叔叔问小陈:“小宝,你告诉叔叔你出去了要干什么?”小陈脑子里那根弦嗖的一下绷了起来,她迅速抬起头:“我…我能干的多了!我们学中文的哪个单位不要啊!”叔叔也不急,笑意盈盈继续问:“是,大学生找个工作总归不难,可是这么多行业你想进哪个啊?”
小陈说:“我要去互联网!”
妈妈打断她:“你又不是学计算机的去什么互联网!”
“互联网是热门行业,那你做什么职位?”叔叔等妈妈说完才悠悠地继续提问。
“我……我做策划!再不行去做客服都比回来好!”小陈心一横,梗着脖子把叔叔的话堵了回去,随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由众人劝说,责骂,绝不再开口。
面对未来,其实小陈心里也是虚的。大学四年里,她有一天没一天地上着课,虽然没挂过科,但也没学什么正经东西。社团玩一玩没出成果就退出了;别人利用假期实习,她假期在家通宵追剧、打游戏誓死要把中学放弃的娱乐生活全补上;兼职倒是去了,觉得又累又不挣钱,最后工资都没要就走了。回忆起自己前22年的人生,好像除了读书考试真的什么都不会,可是考研失败又在这唯一一项技能上打了一把大大的红叉。对自我的怀疑与否认在毕业前夕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愿接受家里的安排与其说是对抗父母不如说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小陈无声的抗争让这一年的除夕分外安静。看春晚时,小陈借着放烟火的名义,拉着堂哥躲到了院子里。陈泽锟其实是被小陈逼下来的,南方的冬天本就阴冷,夜里的寒气更让人产生一种骨髓被接了电的错觉,他哆哆嗦嗦地看着小陈跑来跑去放烟火,心里想了一万次丢下这个麻烦精,开口却是问小陈:“你带纸了吗?我鼻涕冻出来了。”
小陈摸摸口袋,冲陈泽鲲摇了摇头。“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一点都不精致,出门身上纸都没有。”陈泽鲲嘴欠不是一天两天了,小陈懒得搭理。小陈不斗嘴了,陈泽鲲觉得有点麻烦:“他们也是为你好。你要真不想回来就不回来,也拿你没办法。”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回来吗?”小陈的问题让陈泽鲲猝不及防,他在是电台主播,因为没有背景总是被安排在深夜电台或是晨间栏目。上班三年,那永远与常人相反的时间表,让他过得异常孤独,唯一的陪伴是一只捡来的流浪猫。
陈泽鲲笑笑,指着自己的头问小陈:“你觉得我这发型怎么样?”陈泽鲲留了一个在小陈看来颇为时尚的发型,脑袋四周的头发全部被剃掉,只保留了头顶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发髻,"很潮啊!”小陈答。“我三年没有正常休息过,每次梳头或者洗头都疯狂掉头发,最严重的时候撩一下头发都能薅下来一把。我怕自己会秃掉,索性全剃了。我没有机会再选一次了,但是我要跟你说清楚,外面的生活肯定不如在父母庇护之下来得舒服,你自己选自己的路。”
不知道小陈是不是担心自己家的遗传脱发史会把自己搞秃,除夕跟堂哥聊过之后,小陈在就业这件事上就显得异常颓唐,招聘会不去了,实习不搞了,安静如鸡混到毕业,顺理成章地回到小城里成为了一名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