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 道长谈《我与地坛》
道长谈《我与地坛》
史铁生的写作,从自身的局限出发,但是提出的问题,却是我们所有人都要关心的,那就是: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所有人都是残疾的。
如何理解我们所有人的“残疾”状态?
他感受这些痛苦,他接受这些问题,然后他正视它、拥抱它,甚至还要沉思它、想象它。他要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人要有这个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首先我们每一个人天生下来都是孤独的,我们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但是我们很难去彻底地跟别人达成一个完全的沟通。
比如说你在临死之前感受到的那种寂寞、那种难受、那种感觉。那就是天哪,我要死了,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我了。这个没有我的世界,我很难想象它是个什么世界,它还是个世界吗?我再也不能够看到我身边的这些事物这些人了。
我这种感受怎么跟人分享,一个人面对死亡即将到来的那一刹那的那种张徨,你是没有办法跟别人沟通的。
光就这一点来讲,你就看到,人是孤独存在的,无论如何到了最后都是如此。
@我们所有人都是残疾的。
人类的残疾状态:1.无法跟人沟通的孤独感。2有欲望但注定无法满足所有欲望。
@中国人的集体精神空虚
我们要了解从八十年代开始,当整个运动的年代结束之后,当时很多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知识分子陷入到一种集体的空虚当中。
本来我们人有生存的问题、有人生意义的问题,是人人某一个阶段迟早都会碰上的,这毫不奇怪。
可是问题在于在六七十年代或者说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中国人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家像打了鸡血一样,干一件特别小的事儿,你都觉得自己在为人民服务,你觉得你的工作、你的职业、你的人生都充满了激情。
每一个人的生命每一天都应该昂扬向上的,每一个人生活都是有意义的。或者用今天很多人怀念那个年代的话来讲,是有信仰的。
然而一下子整个运动结束了,整个国家变了,整个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就像大家曾经集体有过一种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美梦,然后一下子说:啊,结束了。就这样子吗,那我们以后干吗呢?
在这个情况底下,大家陷入到一种人类史上很罕见的集体空虚的状态。
这种空虚虽然因为后来在市场经济引入而到了九十年代,尤其2000年之后我们大家好像忙着挣钱,好像暂时把它摆下了。
但是偶尔时不时我们今天还会浮现这样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中国人是不是处在一个精神空虚的状态?我们这个年代是不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年代?
这些问题之所以屡次被提出,跟我们那样的一个时代背景是有关系的。
没错,今天我们大家可能大部分都想的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努力工作、努力赚钱然后发财。发财能够干什么?发财能够干很多事。
比如说像马云,他那么有钱的人,他能怎么样呢?他喜欢唱歌,就叫全中国唱歌最好的歌手陪他唱歌;他喜欢武打,喜欢拍武打片,他就叫全中国最好的武打演员陪他一起拍武侠片,然后他还要把他们全都打败。
但是即便是你再有钱你仍然有死的那一天,那怎么办?这个就是所谓的有信仰或者人生意义追寻的问题了。
@写作是为了活着
这时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写作。是的,这样说过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
《命若琴弦》这个小说很短,故事很简单:就是讲有这么一个老瞎子,带着一个小徒弟,徒弟也是瞎子。
他们弹着个三弦琴边走边唱。这个老艺人一天到晚很精进他的琴艺,他想弹断一千根琴弦为止,为什么呢?因为当年他的师傅,也是一个瞎子,曾告诉他其实我们这种目盲的病是能够医的。有个药方,这个药方写在一张纸条上,折起来放在琴的这个琴槽里。
为什么既然有这个药方,你不立刻拿出来,去药店配了药,医好自己的目盲呢?
这个老瞎子他的师傅当年就告诉他:不行,你得弹断一千根弦,因为这叫药引子。你弹断了一千根弦了,有了这个药引子再服这个药,才管用。
可惜这个老瞎子,他当年自己的老师只弹断了八百多根弦就死了,所以这辈子终于没有活到能够拿出这个药方去配药,医好自己目盲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
轮到这个老瞎子带着他的小徒弟了,终于有一天他到了这个阶段——把一千根弦弹断。他太开心了,就从琴槽里面拿出这个药方,到了不同的药行去叫人家配药。
每个药房人都告诉他说:这个药方子,这是什么药方子?这是一张白纸啊,这上头什么都没有。这老瞎子觉得这怎么可能呢,他完全无法接受。大概的故事就是这个样子。
@假如人生意义只是一个谎言?
他当时有个好朋友患病了,但是他非常乐观、非常有信心,觉得自己到底是会好的,一直如此跟疾病搏斗下去,过了三年,最后他死了。
从结局来看,有这样的信心有意义吗?有这样的信心好像一点意义都没有,到了最后仍然是失落告终。
可是史铁生怎么讲呢?他说:即便如此,信心还是有意义的。
为什么?所谓信心也好,信仰也好,这个老瞎子弹琴也好,他自己写作也好,这么一些我们在人生之中把自己的生命力全部灌注在上面的事情,让自己一时忘记了我们人生的苦难,忘记了人终有死这回事实的这么一些寄托,最终给我们的是什么?就是这一点安慰,我们人都需要类似的安慰。
这个信心给病人的就是一种解脱他在病痛当中的那种苦难感受的一副安慰剂,如此而已。
这个想法就有点像是当年流行的西方存在主义里面的很多讲法,比如非常有名的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一路滚着大石头上山,它还要不断地滚回来,一直滚,你再把它推上去,这有意义吗?你为什么重复地去做呢?
做人无非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写作对于史铁生而言它的终极意义就在这里。
@有局限的写作
可是他身为一个残疾人,他写作会不会也面临一些天生的困境呢?
也有人会关心史铁生二十一岁腿就不能行走了,他跟外界的接触少了许许多多。你看他老来地坛为什么?因为这是离他家最近的一个园子,这是一个他跟这个世界上面最常有的接触之一。
地坛就算是北京所谓五大坛之中排名第二大,但是你放在今天的北京城来讲,它又能有多大?这么狭小的一个跟世界接触的空间,你这样常年地被困在自己的轮椅上面,你有多少人生经验?你有多少写作的素材呢?
就像刚才我们读的那段话一样,他也常常会为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文思枯竭了、没有灵感了、没有素材了而感到忧虑,甚至觉得自己变成写作的人质。
关于这个问题,同样身为小说名家的王安忆有过一个很漂亮的讲法。她认为史铁生的所有作品的一个特点是什么,那就是在于这个局限。
由于有这样的局限,他跟一般的作家不一样。
他的人生之中少掉了许多接触现实生活素材的机会,使得他常常不是用感性的方法来接触世界,而是用认识、用认知,然后用理性、用沉思、用种种的思索来处理这些现实素材,所以他的小说例如他最重要的长篇著作——《戊戌笔记》,为什么充满那么多抽象的思辨呢?就跟这个情况有关。
但是这并不表示不能够写出好作品。为什么?因为在你没有这种现实素材的时候,有时候你写出来的作品虽然它不像现代一般小说一样是从一个现实生活基础出发,但是你可以为自己发明一个前提,发明一个建立在自己的想象的假想的条件下所开展出来的故事。
例如说《命若琴弦》就是这样,说什么一个药方能够治人的盲目的疾病,但是你必须先弹断一千根琴弦做药引,再去用那个药方才能有用。这种讲法它现实吗?它一点都不现实,它是一个作家彻底的虚构。它有点像玩游戏,自己先定了一个游戏规则,然后我们大家这么来玩吧。
这种写作方法其实是一种非常传统的,从古希腊神话到我们中国民间故事里面很常见的写作手法,或者一种故事的结构方法,就是所谓的寓言式的结构方法。
@写作的黑夜
可是我自己认为,除了这一面之外,我们不能忘记史铁生写作的另一面,就是他自己提出的说法——写作的黑夜。
什么叫写作的黑夜?黑夜里如果没有灯的话,我们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我们人看东西总是要有采光的。
可是史铁生认为,这么亮堂的一个世界,往往也会因为它的光亮而带来一种迷茫或者一种遮蔽,有时候恰恰要等到所有的光线全都消退了,黑夜来临了,我们才会开启我们另一只眼睛,看到平常我们在白天或者在灯光底下看不到的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你看到史铁生身受残疾,但是他的眼睛打开之后,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身上的问题,他看到的是更广阔的人类的问题。
即便是再小的一个园子,他天天来这里,十几、二十年间风雨无改天天来这儿,他的接触范围很有限吗?
但是,只要他打开了这个眼睛,他能看到很多东西。他看到了这座园子的四季,然后了解到虚实的变化。
他看到了这个园子里他跟家人的相处,他在这个园子里面天天逛,从此这个园子也成为他沉思的一个背景,也成为他回忆的承载物。
于是他想起来当年他母亲怎么样来这个园子找他,而他因为有青年人的倔强跟愤恨而不愿意让母亲看到他,看到了他的母亲他也不去喊她让他的母亲空自着急。然后现在他中年悔恨,因为他的母亲早已离去。
他又在地坛这座园子里面遇到种种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一些捕鸟的人,看到一些喝酒的神态很古怪的人,看到一对夫妇也跟他一样十五年来天天来这个园子逛,从中年逛到了双鬓斑白成为老年人。
史铁生在这个园子里面见过的人虽然有限,但那些人的际遇组合起来,却几乎是人生所有际遇的一个缩影。
就这么一座地坛公园,史铁生在里面能够领悟到我们很多人跑遍大半个地球都不一定能够领悟到的东西,那全拜一个写作的黑夜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