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我所理解的真相
这么努力,竟然是为了清洗20年所学。
理解世界最高的境界是——以诗意的方式。生长于诗的国度,无疑是幸运的。即便小时候不知所以然且痛苦地背了好多诗词,开始是为了迎合家长的虚荣心后来是对付考试,但这种盲目的行为在若干年后不经意间变成了人生的某种滋养,尽管大多时候并不察觉。诗,也在反哺生活。更甚者,可能会引领生活。
在古汉语的时代里,诗的确曾对人生有过起主宰作用的时候。比如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直接让他从“京城居,大不易”的状态变成“京城居,亦易矣”。写得一首好诗,让白居易尝到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人生得意。其实,诗的繁盛远非仅是唐代,也非仅是文人之事。
早在先秦,武王克商,周天子实现中国史上的首次大一统后,周公吐哺制礼作乐,派采诗官到各地采集诗歌,汇编成《毛诗》即《诗经》。《毛诗序》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链结-平凡俗世是最乐)同时结合其诗三百内容可见,《毛诗》立足于社会现实生活,是写实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而《毛诗》这种经世济用的实用主义,从制度上到日常生活中皆深入渗透。孔夫子就曾说:“不读诗,无以言。” 诗乃全民风尚,人生中任何事无不可入诗。
诗,直接开启了中国文学是写实的,相对于西方文学的“虚构”的特点。然而,诗又是虚实结合的。诗言志,志基于现实,然又高于现实。中国文化的虚实结合,若以人比,实好比是人之身躯,虚则为人之精气神。二者不可或缺。唯有理解诗的这个特点,才真正能读懂诗。然而事实上,尽管我们有幸生长在以诗见长的文化里,但时至今日我们真的懂古诗吗?未必!试以王昌龄的《出塞》,看看我们是否能理解还原诗人的情志?
出塞
[唐]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乍一看,相信大多数如你我都会认为写的无非是诗人誓要“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豪情壮志吧,包括多数学校语文老师的解读和传授亦然。再来看看万能的“度娘”是怎么说的。

事实上,真的如此吗?让我们以填空的方式来还原诗中的缩写。
首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以一幅画面感的描写开头:一轮明月,照耀在边疆关塞上。诗人站在唐看明月与边关,定也有——明月与边关,年年岁岁皆相似,然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感慨吧。一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撇开这些“虚”的情感,“秦时明月汉时关”是赤裸裸的写实。若把空填上应该是——“秦时的明月秦时的关,汉时的明月汉时的关,如今(唐代)的明月如今的关。”从诗的写实来看,首句写的是秦、汉、唐三朝的月和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呢?还是秦、汉、唐出征边塞的将军士兵们没有归来吗?非也。沙场征战而死的人实有,但结合第三句以及秦汉唐历史来看,此处的未还之人是单指唐代的。秦汉的征人是早已还。何以见得?
历史上,秦人是靠伐戎继周而崛起的。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邑,“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从秦襄公到秦昭襄王灭义渠,筑长城以拒胡,代代伐戎,收复周人故土。后来,始皇帝的大将军蒙恬更是带领三十万大军北逐匈奴,并修筑了万里长城,秦人已还。汉呢?汉武帝对匈奴的征战更是不惜穷兵黩武,时卫青、李广皆为胡戎闻风丧胆的汉将。
“但使龙城飞将在”这句更直白地表明了唐若然有如汉代的飞将军李广之辈,何惧匈奴?谈何“人不还”啊!可是,历史有时候也未必全然真实。飞将军李广,在骑射武艺上的确盖世无双,但在带兵打仗上果真无敌吗?非也。然则,何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此也绝非空穴来风。事实上,李广带兵打仗真不咋滴,要么迷路,要么被俘,屡战屡败。汉武帝若非有卫青、霍去病等大将,单靠李广恐怕也是“万里长征人未还”。
缘何李广名声这么大?追溯《史记》,着实是司马迁一己之私意气用事而误导了好几代人。司马迁为李广之孙李陵投降匈奴之事说了几句公道话,被汉武帝直接宣判了死刑,后改为宫刑。司马迁对汉武帝有气,虽不能为李陵说话,但歌颂李广是不会获罪的,于是在《李将军列传》中塑造了李广“飞将军”的悲剧英雄形象。无论是“李广难封”,还是王维的“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及该诗此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无一不是误会所致。
然而,无论如何,诗人王昌龄此中关于汉的描写,对照前一句是关于其所在的唐,之所以“万里长征人未还”,是因为没有像李广这样的飞将军啊。若然唐也有这般厉害的指挥官,那必定是“不教胡马度阴山”。
最后一句诗中“胡马度阴山”刚好与“万里长征”是相对而行。万里长征是从中原去戍边打匈奴,胡马渡阴山则匈奴来入侵中原。然纵观中国历史,无论谁打谁,胡汉之争几乎贯穿其中。战争是历史上避不开的主题。在农耕文明与游牧民族的斗争的大时代背景下,征战而致的悲欢离合,个人命运是无法与时代抗衡,也是难以把握的。哪怕是飞将军李广也难封呢。如果说“不教胡马度阴山”是诗人的豪情壮志,为虚,是前三句写实的最后升华。那么,豪情壮志之升华理解未勉有些狭隘。
不分胡汉,人之于时代中对命运的感叹是一样的。战争对任何人,无论民族、种族所带来的悲痛感和无奈是相同的。在滚滚时代洪流之中如何独善其身以济天下?如何能高瞻远瞩地化干戈为玉帛?在不幸的时代,对一己之悲、推及他人之不幸如何能从中获得精神力量,具更深广的人文关怀?这就是诗,给予人的力量。
就历史事实而言,胡汉之争两千年,各有胜负。中国的领土就是借这种你来我往,我化你,你化我,而成就其大。单就领土而言,双方各有贡献,但“蛮族”的贡献更突出。历代版图,蒙元最大,满清次之,民国、唐、汉又次之,遑论其他。
中国文化之兼容并包,其实就体现在胡汉的“你来我往”中。孙中山倡“五族共和”,是继承清朝,上溯,则是元朝。蒙元才是“五族共和”的更早源头。然而早在先秦,武王克商,把商纣斩首示众,血淋淋,但下马之始,即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请商朝遗老出来做事。商王后代,也授土授民,初封于殷,后封于宋。孔子“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最好的办法是笼络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周之“百姓”,传出五帝,各有自己的祭祀系统,因此,出现五帝并祭的局面,秦最早,也最突出。五帝并祭,就是中国最早的“五族共和”。
高筑墙、广修庙更是胡汉和平共处之良策,由来已久。甘泉宫是把胡汉之神搁在一块。甘泉宫的祭天金人是匈奴的天神,并非佛像。这样的神像被立于甘泉宫中,有如承德普宁寺的大菩萨,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一庙可抵百万兵。它们既是秦汉武功的象征,也是秦汉怀柔的象征。穷兵黩武之如汉武帝,各修三座胡祠和越祠,是对北逐匈奴,南征南越后借其神祗、巫术以怀柔。承德的外八庙,不仅是当时天下的缩影,也是清代怀柔远人之用。
读诗,读史。诗为前人自觉的追求。甚至连成全人生三大乐事之一——洞房花烛夜,也靠诗。苏小妹设上联“双手推开窗前月”,苏东坡助几错失这人生乐事的秦少游得以对“一石击破井中天”,以成其美事。如今,为对接西方语言的现代汉语已与古汉语相去甚远,诗早已失落。唐诗之盛美难再,就连对诗的准确理解也大打折扣。真有种滚滚洪流俱往矣之息叹。
时已至此,诗,还有用吗?语言的精华在诗。无用乃大用,需假以时日,更需要历练来沉淀和体味。人人皆跟读高晓松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田野”,但若然您懂得诗其实不是在古代和远方,而是在日常及眼前,那么诗性人生就大抵在您左右了。
愿您我都能活得如诗。
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