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微世-犟叔篇
我们村子不大,为什么不大,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本来很大,有七十二道胡同,但某朝某代犯了诛九族的大罪,万幸一婴儿被藏于盆下得以血脉延续,可自此以后,家族难再兴旺;二说是某朝某代的皇帝微服过村,对村子印象不好,走时留下一句,“这村子大不了”,自那以后,村子似是被下了蛊,在村里生活的总人数始终过不了一百。
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更能站得住脚,因有实物为证。据说就在我家屋山后三十米的荒草堆里,有座老坟,便是那盆下幸存婴儿的。他老人家九十九岁高龄,寿终正寝,我们尊称其为盆爷。盆爷生平经历并无太多流传,但可以确认,我们全村古姓血脉源起盆爷,据说犟叔是第二十四代嫡孙。
犟叔没有兄弟,也无姐妹,身长七尺,瘦且精神,家里虽不富裕,但也算不上拮据,可据说当时他已到了二十七八岁,还未结婚成家。村子里有好事的会问他,为啥还不结婚,想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他倒不气,笑说缘分还没到。
犟叔早些时候确也谈过恋爱,同二十七八没结婚一样,这在我们村里也是顶不寻常的事了。那个年代,多数是中学没读完甚至小学就已辍学,离开学校以后除了种地也没太多的选择。农忙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时与泥瓦为伍,做做杂工,活动范围不过方圆十里,相熟的人不过百口。结婚成家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夜之前对另一半的印象也多是双方父母在场时偷偷瞧的几眼。而犟叔,正是在这种环境下谈的恋爱。姑娘是同村人,姓方,与犟叔不同姓,恋爱是允许的。关于这段恋情,大人们没有多讲,只是在谈到两人最后分开时会为犟叔觉着惋惜。
与村里大多数人(包括犟叔)不同,方姑娘一路读到高中,参加了两年高考依然未中,但铁了心要再读一年,可犟叔不乐意了。两人因为高考这件事最后一次吵架是在一个晚上,村南头打麦场的谷堆旁边,那天月亮很大,星星很亮,四周静寂。两人沉默的坐了很久。当时两人分别只说了两句话。
犟叔:不要考了。
方姑娘:要考。
犟叔:咱就没那种命。
方姑娘:你没有,我有。
第二天开始,犟叔与方姑娘不再往来,也是从第二天开始,犟叔与方姑娘不再说过一句话。
方姑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在第二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送到的,那是我们村的第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全村很多人都像过年一样高兴,往常见面打招呼老远就喊:吃了吗,那天只是感叹:这个小方厉害啊!
犟叔那天好像没出门,也好像是出了门遇上一人说了两句又折返家中就再没出来。犟叔那天心情是好是坏,大家不知道,但明显发现,从那之后犟叔变得勤快了,要么是在庄稼地忙东忙西,要么是在工地搬砖和泥。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麦子收了一茬又一茬,我们这些毛头小子也一天天长大,但我们对犟叔的喜欢却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村里常常看到的景象,是一群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孩子簇拥着犟叔,要么是去河边撒鱼,要么是去大堤烤红薯。
我对犟叔的第一个记忆,是与一棵百年大树上的马蜂窝相关。那棵树长在我家院子,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种下,经历了改朝换代,经历了家国战乱,60年代大饥荒树皮被饥民扒下来吃掉,可它愣是熬了下来没有枯死,直到那天下午我们在它上面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我们正气凛然,想用火攻拿下马蜂窝,为民除害,主要是为我家除害。可那火噼里啪啦的越烧越大,我们开始慌了,意识到需要一个大人的帮助才能灭火,同时,这个大人又必须理解我们放火的正义性。小皮第一个喊找犟叔,那时我才记起,第一个说用火攻的也是小皮。在我们孩子中,小皮年龄最小,点子最多,跑的虽快,但并没躲掉多少父母的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在胡同里簇拥着犟叔走向我家,七嘴八舌的描绘着火情,大家都坚信犟叔灭火不在话下。火最后自然是灭了,但我不太记得是犟叔一瓢瓢的扬水泼灭,还是他爬上屋顶吊上一桶水浇灭的,总之,灭火的过程英勇极了。
三十岁那年,犟叔终于还是结婚了,结婚对象是熟人介绍的邻村姑娘,姓郝,在村里小学任教。第一次见面那天,犟叔的第一感觉是没感觉,但犟叔想,没感觉也是好事,起码代表不反感。犟叔的老母亲,我们喊大奶奶,她似乎也不反感。于是两人的不反感加一起,促成了这段婚事,或许认为,经过朝夕相处,不反感会升级为好感。
我第一次见到郝老师,是小学第一天,当时她已和犟叔离婚。她穿着白底黑点连衣裙,扎着马尾辫,眼睛大,额头宽,我们村里都说她是旺夫相,可惜旺不到犟叔了。那天郝老师在讲台上正讲着欢迎入学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下面一个小女孩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我循着声音看去,我的这位女同学在我右前方45度方向,穿着白裙子,头发散着,在以以张嘴大哭的方式寻求郝老师帮助。老师走下来安慰两句,忽的就把手伸向坐在她后面的一个小男孩儿的耳朵,用力一揪,我这位男同学哎呀呀的站起来,手里还把玩着一根扎头发的黑色橡皮筋。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叫做郝好的男同学,是犟叔和郝老师的儿子。
犟叔和我爸是小时候一起啃窝窝头的交情,隔三差五就会来我家串门,打我上学后,来的就更频繁了。每次来,聊上几句就开始问郝好的情况,临走时总会提议喊郝好来家里玩。一个周六,郝好确实来玩了,提前在我家等着的犟叔很讨好的喊了郝好的名字,可郝好却扭头跑掉了,留下犟叔怔怔的愣在原地。后来,犟叔还见过几次郝好,带着礼物,却并未被喊过一声爸爸。
我已记不得犟叔是哪一年离开村庄闯荡新疆的,但我记得他走之前大奶奶已经去世。
人的记忆很奇怪,我对奶奶的唯一记忆就是她“出门那天”。火葬车停在犟叔家门口,车周围站满了送行的人,工作人员抬着担架从院子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床单,我踮着脚隐约可看到白床单下面大奶奶的身体轮廓,瘦小,像是不存在。
那天,犟叔并未大哭,脸上表情有伤痛不舍,似乎也有释然。在这片土地,犟叔有两个直系亲属,大奶奶的去世,意味着失掉了一个,而另一个却始终不认自己,那么在这所谓的家乡,似乎再无牵挂。或许,大奶奶去世那天,犟叔就已决定出走。这是犟叔后来离开村庄但村人并不以为奇的原因之一,另一原因,是大奶奶很早之前就已预言。
大奶奶的预言能力,村人皆知,村人尽信。为什么大奶奶会有这种能力,犟叔曾和我爸聊天时说过,说大奶奶未出嫁时患过一场大病,醒来后不说话不识人,调养了一段时间记忆所幸恢复,话却不能说了。落下这毛病,大奶奶终日不出家门,不思饮食,渐渐消瘦。家人看得着急,却又没有办法。直到次年元宵节,当天夜幕渐下,烟花渐起,邻居的小姑娘跑来喊大奶奶去看烟花,大奶奶才半推半就的出了门。烟花是在村东头的空旷地带放,大奶奶她们正找位置,忽看到邻家嫂子朝她们招手示意站在一起,于是几人过去站定,看到嫂子还抱着一岁得娃娃,娃娃大眼睛,笑起来有酒窝,古灵精怪,很是可爱。娃娃伸手要大奶奶抱,大奶奶接过来的一刹那却愣住了,本来笑着的娃娃也瞪大了眼睛。那是大奶奶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听懂小孩语言,那孩子估计也是第一次被人听懂,所以两下都愣住。大奶奶后来回家给家人比划着看烟花发生的事情,家人并未有太大反应,一是实在理解不了手势,二是理解了部分到拼在一起却得不到正常的意思。
两年后,大奶奶嫁到我们村,再一年,生下犟叔,再一年,犟叔的父亲不幸患病去世。母子俩相依为命,虽有同族亲邻帮衬,日子难免困苦,所幸犟叔的聪慧懂事是大奶奶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或许是血缘至亲的缘故,犟叔在很小的时候就理解大奶奶的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并给以回应,母子俩自创了一种肢体语言,交流无碍。大奶奶是在犟叔成年后才告知自己的特殊能力。
根据大奶奶的手语,犟叔是这么理解并讲述给村人的:有些一岁之前的孩子---并非全部---会有孩子语言,并且断断续续记得自己的前生,也记得自己重生为婴儿之前,似也喝过一碗汤,踏过一座桥,可为什么那碗汤没有抹掉记忆,那座桥没有隔断前世,自己也说不清。犟叔一岁之前也是有那种语言能力,说自己前世当过兵,扛过枪,杀过人,还做过国民党的上校,半生戎马,风光无限,最后虽战死沙场,并不后悔,今世还想外出闯荡。大奶奶的意思是,今世的人生轨迹,多半会受前世遗留的思想影响,因此断定犟叔外出是早晚的事。
当然,除了犟叔,大奶奶还了解村里其他人的前世。比如住在河边的二大爷,前世是大财主,良田百亩,三妻四妾,享尽荣华,在弥留之际回想一生,却觉索然无味,于是今生不想娶妻,果不其然,五十岁了,依然是孤家寡人。还有村西头的三叔,依稀记得自己前世的家在50公里外的x村,嗜酒如命,早上就着稀饭和咸菜疙瘩都能喝酒半斤,最后离世也是因过量饮酒,睡死过去,也许是记忆过于深刻,今生滴酒未沾。另外还有几个人,大奶奶可以听出他们一岁前确实也会表达,但是语言却不像人类的,听不懂,推测是前世做牛做马积了德,今生转而为人。
犟叔出走新疆后回来过三次,第一次从村里带走的大娘、婶子、嫂子加起来十几人,说是自己在新疆包了百亩地种了棉花,带自己人去摘棉花,信得过。当时我还读初中,相机在那时还是稀罕物件,所以犟叔用带来的胶卷相机给我们拍照时我们异常兴奋。有一张是我家的全家福,在大门侧面空地上拍,犟叔为了找最佳角度一直退,一只退,结果退到了一条沟里,犟叔后仰的那一刻抓拍到了我们一家人的大笑,如果能洗出来肯定精彩,可惜后来犟叔似乎是忘了寄回照片,现在想想都遗憾。
犟叔第二次回来时我已高三,他是奔丧回来的,唯一的儿子郝好车祸去世了,一起去世的还有不曾谋面的儿媳妇儿。出事那天晚上,郝好的岳父是有意女儿女婿留下,毕竟天已大黑,离家还有30公里。但郝好没听,执意要走,开着摩托车就载媳妇儿往回赶,走到半路,撞上了一辆卡车,两人当场死亡,卡车逃了。
现在想想,那几年,穿村而过的公路上会时不时飞过一辆摩托,嗡嗡声响彻村落,驾车的多是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夏天一般就会光着膀子。每逢这时,若被村里上年纪的长辈看到,就会吐口痰在地上,恨恨地说,现在年轻人都嫌命长吗!
也是在那几年,我们眼看着一起又一起摩托事故发生,一条又一条的年轻生命逝去,包括十五岁的小皮。
小皮打小点子多,聪明却不爱读书,早早辍了学,在村里的木工作坊做学徒。那天晚上,他和另外三个小工友骑着两辆摩托从镇上往家赶,高速行驶的两车碰在一起,两死两伤。四叔(小皮的爸爸)和村里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小皮侧躺在地上,四叔两腿发软站不起来,同去的一个堂哥趴在小皮旁边大声喊他名字,没有回应,据堂哥后来回忆,他当时似乎看到小皮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轻轻的叹息,又感觉像如释重负,然后人就没了。
郝好是在小皮去世两年后出事的。
犟叔那次回来待了不到一周,我因住校读书没见到他,听村里人说,没在犟叔身上看到悲伤,只是相比第一次回来,脸上多了疲惫,人也老了很多。我还听村里人说,犟叔在新疆重组了家庭,有一个女儿,不知是否亲生,但总而言之,生活过得去。
那年犟叔已过四十,圣人说四十不惑,四十的犟叔大概已参透了生活,不然为何不见悲伤。可后来,也有老人们说,中年丧子之痛,不痛表面痛心里,那种痛似浅浅的一洼水,人就像落在水上的纸,水将纸慢慢浸透,纸慢慢变透明,看似通透了,实则更脆弱,一阵风,一粒沙,都会使纸粉尸碎骨。
犟叔第三次回来,也是最后一次回来,是被妻子的家人从新疆送回来的。他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这对一个刚过半百的人打击巨大,家里收入来源断了,妻子也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回到村里,犟叔其实也无落脚之处,他没有兄弟,也无姐妹,老娘早就去世,儿子也命丧车祸,一筹莫展,心如死灰。我爸看着心疼,帮忙联系了镇上新建的养老院,犟叔住了进去,人生的所有可能性也就此止步。
最近一次,我爸路过养老院去看犟叔,他斜卧在轮椅上,定在门口的一抹夕阳里,面无表情。许久,才朝着我爸的方向看过来,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在说,生活就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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