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经历的不能认同的学校教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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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宁城爆发了一场洪灾。 自那而起,我原本平静的家乡便发生了一系列让人匪夷所思的案件, 前后牵扯十余年,至今方真相大白。
1
二零零四年六月,爆发洪灾的前五个小时。
云层里传来几声闷雷,只是下午五点的光景,天已近全黑了。今年的雨季持续了好几个月,据说宁江上游的水库像是个装满水的桶子,随时都可能溢出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马露已经守在了张恒宇的班级门口。结果率先走出来的却是易昶,他一把搂住马露的肩膀,嗤笑道:“猜到我们没带伞啦?”
她不动声色地将易昶的手从肩膀上摘下,假装掸了掸灰,望向还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的张恒宇。
“我实在写不动了,就让他帮我把剩下的弄完,要不咱俩先回家?”
马露白了一眼易昶。和张恒宇比起来,易昶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坏孩子,逃课抽烟一样不少,有时还会敲诈落单的小学生。他与张恒宇相识也是因为一场司空见惯的冲突。
当时张恒宇正在被几个小混混教训,路过的易昶出面劝了几句,从那之后,张恒宇就成了易昶的跟班。
又过了一会,张恒宇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马露在门口等候,他点了点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
走出教学楼时,几粒开路标兵般的雨珠率先砸落下来,马露撑起伞,踮起脚尖,尽量让雨伞的外沿不挡住张恒宇的视线。易昶嬉皮笑脸地攀张恒宇的肩膀,三人便是共撑一把伞了。
“你们还真像老夫老妻啊。”易昶说。
“瞎说什么?”虽然语气像是嗔怒,但马露的内心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喜悦。
“喜欢这闷葫芦有什么意思啊,你要不试着喜欢我?”易昶说话时揪着张恒宇的耳朵。
“别开这种不痛不痒的玩笑了,没意思。”张恒宇摇了摇脑袋,紧接着,他似乎感觉易昶似乎对他的行为有些不满,又低下头去。
这时雨势已经变大,硕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单薄的雨伞上,三人的肩膀都被雨打得透湿,没了闲聊的心思,便匆匆往校门口走去。
隔着校门口的小路,马露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白雨薇。她低着头,面前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男孩似乎在对她大声说着什么,只是雨声太大,听不真切。
两人没有撑伞,女孩的校服早已湿透,紧紧黏在身上,平时被校服遮掩住的高耸胸部被凸显了出来。马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忽然感觉有些自卑。
白雨薇对面的男孩是邻校有名的混混,他们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不情不愿地分手以后,对方隔三岔五就会来校门口堵她。
“你们先回家吧。”
马露把雨伞交到张恒宇手里,一头冲进雨中。
—
洪灾爆发四天后。
抗洪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水平线落到了可以下水行走的高度。四周的残垣断壁显露出来,裸露的钢筋虬结在一起,仿佛在控诉着这场灾难。
坐在救灾艇上的消防员揉了揉眼睛,他已经接近五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全靠对于“拯救生命”的使命感才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如果没有那个传言就更好了······他想。
传言是悄然在救灾队伍中流传起来的,这个消息就像迎风燃烧的野草,几乎在一瞬间燎遍了整个宁城的大街小巷。
这场水灾的源头,是宁江水库的溃堤事件。
连续两个月的高强度降雨使得宁江水库超过了自身核载量,随着一声巨响,六道隔水门应声破裂,洪流瞬间吞噬了下游所有的平原村落和小镇。
问题在于宁江水库原本是三峡和长江中下游水库配套工程中的组成部分,所有的应灾设施都按着最高的标准组建。为何往年都承受住了,今年却一溃千里呢?
有人说,宁江水库是豆腐渣工程,根本抵挡不住真正的汛情;也有人说,六道水门的打开是人为操纵的。
第二种猜测令消防员毛骨悚然,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自己拼上性命的抢救,只不过是为别人的错误擦屁股。
消防员摇了摇头,丢掉脑子里纷杂的想法,他柱起手中的桨,救灾艇绕过前方一颗生命力顽强的柳树。他举目四望,在这一片狼藉中搜索着可能的幸存者。
忽然,前方二十米处,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睁大眼睛,竭力观测着越来越近的漂浮物,随着它的轮廓逐渐清晰,他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般地喃喃着:“一定是头死猪······一定是头死猪······”
“如果是头死猪就好了。”他接着对自己说。
看到如水草般飘舞的黑色头发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
死者是一位年龄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化特征,无法推测具体死亡时间。
尸体的脖子上有明显勒痕,初步推断死亡原因是窒息。同样,通过对私处的检测,可以推论出死者在死亡前被强迫进行过性行为。
这是法医能够得到的全部结论——死者生前受到了歹徒的凌辱,最终惨遭杀害。
由于大水泛滥,找到犯罪现场和相关证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警方将破案的希望寄托在死者的社会关系上,并发布寻觅失踪者家属的通告。
当死者在外地务工的父亲回来认领尸体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确认过尸体的身份以后,警局大厅响起了一声嘶哑的悲鸣,这个声音里不仅包含着悲伤,更多的是难言的愤怒和不甘,以及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凶手的、无尽的杀意。
这是复仇者的嘶吼。
2
二零一九年五月。
在等待护工开门的短暂时间里,陈嘉裕打量起周遭的人们。
逼仄的空间里摆着几只矮凳,地上丢着些快餐盒和饮料瓶。阳光艰难地从小窗中钻进来,稍微照亮了等待者们阴郁的表情。
ICU,在家属们的口中又叫生死门。进了这道门,便是把命交给了判官,能不能活着出来,全凭造化。
即使是这样,比起他即将见到的那位,其他人也是幸福的。他们至少有家属在外守候,以微不可闻的念力祈祷着生的可能。
对讲器里传来护士疲惫的声音:“找哪位?”
“17床,白小军。”
确认过陈嘉裕的身份,大门打开了。听到响动,人们抬起头看了一眼,又纷纷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
“你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护士递上防菌服,指示陈嘉裕走向左边的病房。
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老人静静躺在病床上,双手交叉着安放在腹间,身侧接着各种仪器和塑料管。就在因肝癌引发的大出血而陷入昏厥之前,没有人知道他只剩三个月的寿命。
从背后看着这副苍老的身体,陈嘉裕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2015年,陈嘉裕从省警校毕业。和每一个怀揣着理想的年轻人一样,他梦想着成为一位光荣的刑警。可事与愿违,他没有通过考试,最终成为了一名狱警。
相比前途远大的同学们,狱警称得上是最没有出息的岗位,于是他渐渐不再参加同学聚会,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清闲的工作。
监狱的工作枯燥乏味,观察犯人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按照所犯罪行和惩罚程度的不同,每一个犯人都会展现出不同的行为特征。
比如强奸犯常常是孤僻的,因为其它人不愿意和这种犯人打交道;死刑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眼里蒙着一层雾,脸上看不见一点光彩。
但白小军是个异类。
按理来说,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在接受自己的命运以后,或快或慢都会习惯起监狱的生活。人生太长了,不管在哪都得找点乐子。只有白小军,他从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放风的时候,他喜欢呆在操场的角落,从来不会与人产生必要之外的交流。
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看电视报纸,作息规律······只是从那双昏暗的眸子里,陈嘉裕得到了一个信息:这个人对生活失去了全部希望,哪怕随时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每年的清明节他都会向狱警提出一份难得的请求——帮他捎两份纸钱和供品。
没人知道这两份纸钱是供给谁的。这勾起了陈嘉裕的好奇,他向前辈狱警问起白小军的事,前辈叹了口气说:“知道十五年前的那场洪灾吗?”
陈嘉裕点点头,这场洪灾发生在七岁那年。
“他是个鳏夫,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却料不到在洪灾爆发之前,他的孩子被奸杀了。”前辈摇摇头,“尸体是在灾区发现的,无法确定死亡地点,也找不到任何证据。白小军当时在外地务工,回来认领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真惨。”
“后面的事才叫精彩。”前辈压低声音,“他竟然找到了警方正在调查的嫌疑人,把那小子给宰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嫌疑人是谁?嫌疑人的信息是严格保密的啊。”陈嘉裕说,“后来这桩案子怎么结束的?”
“原本就是桩没有物证的案子,嫌疑人死了也就没法再往下查了。”
陈嘉裕得到了答案的一部分,白小军是孤儿,没有一个直系亲属,其中一份纸钱肯定是烧给女儿的,可是另外一份呢?
陈嘉裕主动接下了每年帮白小军购买纸供的任务,期待着和对方拉近关系,以解答自己的疑问。
遗憾的是对方一直刻意回避着陈嘉裕的旁敲侧击,他也不便过多追问。虽然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他渐渐猜到了答案,但始终没有求证的机会。
听到推门的声音,白小军侧头看了陈嘉裕一眼。他的脸色呈现着病态的蜡黄,这是肝癌并发的黄疸所致。
“我还有多久?”他平静地抛出这个攸关生死的问题。
这是他的作风,陈嘉裕想。
“医生说,乐观估计会有一个月吧。”
“好。”白小军转过头去。
陈嘉裕心中踟蹰一阵,下定决心后,向对方抛出了自己准备好的问题:“那份每年都烧的纸钱,是给被你杀害的嫌疑人的吧。”
“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不,这有意义。”陈嘉裕说,“它能解答你一直在拷问自己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杀错人了?”
“我、我不知道。”白小军的表情有些动摇。
陈嘉裕心中暗喜,一击即中!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烧纸钱?除他之外你身边还有其它逝者吗?”
白小军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忆着某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过了一阵,他缓缓地说:“你能想象吗?刀都已经插在胸口上了,那孩子还在哭着跟我说‘叔叔,不是我干的。’”
“这不足以为他自证吧。”
“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白小军说,“哪怕他犯了天大的罪过,你都不能接受自己杀死他的事实。你会反复地梦见他,他哀求着,诅咒着,永远不会放过你。”
一桩谋杀案并不只有一个受害者,凶手伤害的,是和被害者存在社会关系的所有人。而这份阴影积年累月也无法消散,将在所有人的心中慢慢发酵。
这是犯罪心理学老师对他说过的话,或许正是因为坚定着这样的看法,身为狱警的陈嘉裕才会对谋杀案如此执着。
这样想着,他说:“这个案子中有一点让我非常好奇。你是如何锁定凶手,并且坚定地杀死了他呢?”
“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白小军用手臂拄起身子,打开身边的抽屉,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腰包,抽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了过来。
陈嘉裕双手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不多:案发当日,白雨薇和市四中的学生王超在校门口发生了争执。事后,白雨薇顺着宁江路往家走,在经过下埠时,被王超拽进了油菜花田。以上是我亲眼所见的画面。白雨薇曾经和王超早恋过,这件事很多同学也都知道。”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字体是楷书,看得出为了避免认出笔迹,有刻意加工的痕迹。
信纸边缘有着撕扯产生的毛边,看起来应该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的。
能够得到的信息只有这么多了,陈嘉裕想。他回过头对白小军说,“为什么没有把它交给警方,如果及时进行鉴定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人家这是在帮我。我凭什么害别人啊?这点信义还是要讲的吧。”
“然后呢?”
“收到信以后,我在王超家楼下蹲了三天。三天后他被警车接走了,过了十几个小时才被带回来,所以我确定他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在接受审问。”
“然后你就杀死了他?”
“是的。”
这封信的主人一定知道些什么,陈嘉裕心想。只不过时逾十五年,已经无处去寻找写信的人了。
“最让我痛苦的,是这桩奸杀案时至今日还没有结案,我无法确定自己杀死的是不是凶手。如果我既没有给女儿报仇,又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呢?”
“这封信我可以拿走吗?”陈嘉裕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
“可能是出于好奇心吧。”门口的提示音响起,陈嘉裕挥了挥手中的信封。大步走出病房。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追寻真相是警察的义务。”他低声说着,按下自动门的开关。
3
从警局出来左转,经过两个街区,一个旧小区的旁边,有一家兰州牛肉面馆。这家的老板是正经兰州人,和面用的是草木灰,做出来的拉面分外筋道,吃过的人口耳相传,有了些名气。
刑警是成天不着家的职业,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原州区公安分局的食堂。
吴仕岚在窗口打了个招呼,夹一筷子大蒜叶,端着热腾腾的拉面走回座位。对面坐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穿身皱巴巴的牛仔衣,随意的短发有些自然卷,刘海蜷曲在额头的上半部分。
虽然算不上好看,但他有着张辨识度极高的脸,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微微下陷的眼眶,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混血儿。
“陈嘉裕!能不能麻烦你别老让我帮你干这种事。”他夹起一筷子面条,吹口气,朝对面的人说,“我这是泄露机密!”
“行了吧,这最多算是系统内部交流。”陈嘉裕嘟囔着,“要不是狱警的系统里查不到案宗,我能请你吃二十块一碗的加肉拉面吗?”
“你说的那起奸杀案我查过了。洪水泛滥,年代久远,物证就别想了,我现在手头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口供。和你说的一样,我们当时排查出了一个嫌疑人,后来不知道谁把这事泄了出去,苦主把嫌疑人杀了,没法往下查。”吴仕岚抬手看了看表,“当时有位专案组里的老刑警,退休以后正好留在局里面搞安保,我约了人家,估计一会就到。你买单!”
陈嘉裕扯了张餐巾纸,全神贯注地揩着桌上的油渍,“没问题,接着往下说。”
“放学的时候,有好几个孩子证实她和嫌疑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他们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这俩孩子之间有着情感纠葛。往深了一问,嫌疑人说那天他一个人在台球厅抽了半晌闷烟,压根拿不出不在场证明。”
“白雨薇是留守儿童,她家住在郊区。后来推测的案发地点,也是这一块,估计是在回家路上遇害的。这时候还没开始好好审犯人呢,后面的事你全知道了。”
吴仕岚抬头一看,陈嘉裕紧皱着眉头,一只手还在揩着桌子。陈嘉裕每每碰到难解的问题,就会无意识地擦拭着手头的物件。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毕业四年了,学渣混成了一线刑警,学霸却成了在监狱混吃等死的狱警。想到这里,吴仕岚不得不暗叹造化弄人。
吴仕岚正打算继续往下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走进店门。他挥了挥手,“老徐,这边。”
“介绍一下,这位是宁城监狱的小陈。”他使了个眼色,“这位是我们警队曾经的王牌刑警,老徐。”
“小碗二细,加块牛肉饼。”老徐站起来握了握陈嘉裕的手,问道,“怎么会对这案子感兴趣?”
“我有一个犯人,患了癌症活不久了,我就想着帮他查清楚当年的事,好歹也能安下心来。”陈嘉裕从兜里掏出包芙蓉王,给老徐敬上烟。
“你说的是白小军吧。”老徐侧过脑袋让陈嘉裕点上火,眯起眼睛,“这个人可够惨的。”
“怎么说?”
“当年认完尸,他在警察局嚎了一嗓子。”老徐压低声音,“那种声音简直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我到现在想起来都瘆得慌。”
陈嘉裕将手中的餐巾纸揉成一团,随手抛入垃圾桶,“就是想问问,当年您在走访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
“印象深刻的事······我想想。”
“我们第一时间走访的是白雨薇周边的同学,打听死者生前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白雨薇是留守儿童,性格有些叛逆,老喜欢和其它学校的一些混混玩在一起,据说两性关系有些混乱。”
“两性关系?”陈嘉裕问。
“是的,很多孩子都看不起她,也有人说她‘谁都能上’。”老徐笑笑,“没想到吧,十几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
“那她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
“有啊。而且还是个好学生,我对这个女孩印象特别深,她是我亲自询问的。”老徐吐了口烟,“说起话来冷静得很,有条有理,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当时我就说了嘛,这种孩子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不知道现在在哪呢?”
“对了!确定嫌疑人还有她的一份功劳。”老徐补充道。
“怎么说?”
“嫌疑人在校门口纠缠过白雨薇,就是这女孩给她解的围。白雨薇有些怕,邀请她一起回家,女孩也答应了。”老徐说,“回家路上,嫌疑人追了上来。不知道说了什么甜言蜜语,把白雨薇哄乐了,就叫女孩先回家,自己和男孩一起走了。”
“这怎么可能?刚刚不是还怕得不行。”吴仕岚插嘴道。
“孩子的心思你猜不到的,阴晴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两人对话之际,陈嘉裕交插着双手,飞速思考着。
在白小军收到的匿名信上,也有关于嫌疑人和白雨薇一起进入油菜花田的内容。
这份供词和白小军收到的匿名信,除了部分内容以外,几乎一模一样。如果说是巧合的话,那未免也太牵强了。
会不会有第三者得知了这份供词以后,将匿名信寄给了白小军呢?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是根据白小军收到匿名信的时间来看,嫌疑人是在他收到匿名信之后才被警方带走的。
也就是说,警方获取供词和白小军收到匿名信这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个时间。
这同样意味着,它们出自一人之手。
想到这里,陈嘉裕问老陈:“你还有当年那个女孩的身份信息吗?”
“当然了,案宗里面有。”
和两人道别之后,陈嘉裕走出面馆,启动车子。车龄十三年的老陆巡哒哒哒响起,他紧紧抓住方向盘,不住思索着。
给警方提供供词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她为什么要同时把匿名信寄给白雨薇的父亲?
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了,将嫌疑人的身份告诉怒火中烧的苦主,她必然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4
张恒宇看着word文档上的自动保存进度条,保存完毕以后,他点下另存为按钮。确认备份也保存完毕,他这才合上电脑。
这么做的理由是他曾因为自动保存失败,失去过数万字的文稿。对于一个靠写作谋生的人来说,这是不能更惨痛的事故。
他看了看手表,正好十一点半。今天上午写了六千字,按照这个进度继续下去的话,就能够在月底之前完成和出版社约好的长篇小说了。
他伸了个懒腰,打开电动遮阳帘。走出书房之前,他驻足看着书架最顶层摆着的一排书籍。
从左往右数,整整二十本,这是他出版的所有纸质书籍。每逢举棋不定的时候,他都会来看看这些书,它们能给他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他推开门,踩着羊毛地毯走下阶梯。
一楼花园旁有一扇落地玻璃,餐桌就在那里。这时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菜,马露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走过来,“写了三个多小时,一定很累吧。”
“还行。”他挑了挑眉头,观察着面前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美感可言的宽松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眉眼还像从前一般。可在那些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已经生出了一道道沟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害怕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他害怕和她产生任何亲密接触,也害怕被她嘘寒问暖。
这些行为只能让他愧疚,而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这种愧疚为什么会变成憎恨。
“下午有什么安排吗?”马露把饭碗递过来,侧着脑袋问他,“我看你换了身外出的衣服。”
“和编辑交流点情况,我月底就得交稿了。”
作为头部作者,张恒宇享有令人咋舌的待遇———出版社专门为他配备了一位责任编辑,长期居住在他的城市。
“是吗?”马露说,“写到哪一步了?给我看看?”
“就是普通的悬疑小说罢了,没什么好看的。”张恒宇扒了口饭,“再说你也看不明白。”
张恒宇很快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立马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不爱看。”
马露给他夹了口菜,看着玻璃外的花园,“搬到这栋房子已经七年了吧,不知道怎么,我最近老是怀念咱们最早住的那个小房子。”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人总要向前看。”
结婚十年,相识二十年。别人眼里艳羡无比的青梅竹马,真正的心情只有局内人知道。张恒宇在心中自嘲。
“我吃好了,先走了。”他一把抓起外套,朝玄关走去。
“几点回,在家吃吗?”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张恒宇推开通往车库的门,按下钥匙上的远程启动键,银白色的volvo点着了火。
别墅区在市郊,到韩雨的公寓约十五分钟车程。他从扶手箱里拿出一支香水,在领口喷了两下。香水的名字叫大吉岭茶,韩雨送的,他很喜欢。
人在每个阶段做的事情都是发自本心的,最早开始写作的时候,千字百元的稿费都能让他欣喜不已。慢慢地,他开始拿版税,再往后,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就能赚到数十万,这是曾经的他不敢想象的事情。
放在女人身上,也是一样。如果说少年时代的他和马露门当户对,那么今天的他们已经拉开了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在体现物质上,也包括精神。
他们之间的话题日渐稀少,偶有的对话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所谓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
车子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他从这里走出,在电梯前驻足站立。
如果韩雨又向他提起那件事,他该如何回应呢?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收到马露的微信消息: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可以的话早点回来吃饭吧,我去买菜。
他关上手机。
在房门前等待了一阵,里面传来拖鞋踩踏地板的声音。门打开的那一瞬,他僵住了。
防盗门拉开了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正好能让他窥见里面的情况。韩雨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对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穿上了情趣内衣。
张恒宇咽了口唾沫,他感觉有些渴。正打算说些什么,门缝里伸出一条纤纤藕臂,一把拽住他的领口,把他拉了进去。
一番巫山云雨。张恒宇喘着粗气,爬到床头,点燃一支烟,“不是说看稿子吗,这玩的是哪一出啊。”
“想你了。”
张恒宇吐出一口烟,朦胧的烟雾在卧室氲开。
韩雨被派到宁城担任他的编辑,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刚从中文系毕业,像每个恰当年纪的女孩一般明艳可爱。
和其他女孩不同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掩盖自己对张恒宇狂热的崇拜,也从不吝啬对他一切夸张的溢美之词。张恒宇在与她的接触中,感受到了久违的青春活力。
当时他正处于创作的瓶颈期,是韩雨颇具专业性的帮助让他走了出来。新书问世之日,为了答谢对方,他在宁江畔的西餐厅请她吃了顿饭。
那天晚上,韩雨穿了身亮片长裙。他原本以为这种打扮只会让女人显得俗艳,没想到从韩雨的身上,他看见了一种迷人的矛盾。这是少女的青涩和成熟女人的妩媚产生的碰撞,它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女孩。
他恍惚了一瞬,烛火微微摇曳。韩雨拨弄着桌布的流苏,轻咬着嘴唇,“张老师,我喜欢你。”
他像一盏沉寂已久的烛台,被这句话点燃了。
事实上,韩雨的工作在去年就已经结束了。为了把她留在宁城,他为她买下这座市中心的公寓。从那天开始,她是他一个人的编辑。
“所以,什么时候跟你老婆说那件事。”韩雨把头伸过来,枕在他的大腿上。
想起马露,他忽然有一些不忍。说来惭愧,学生时代的自己,只是个闷头读书的书呆子,几乎可以说是活在马露的保护之下,如果没有马露,今天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可笑的羞耻心,或许是他们夫妻之间仅剩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韩雨。她正闭着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离婚协议书已经拟好了,过两天就给她。”他把烟头掐灭。
“上回去你家拜访的时候,我看见她了。”韩雨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看着我,似乎想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知道咱们的事了?”
不知道才怪,张恒宇想。马露比谁都聪明,她只是从来不说而已。
他忽然又想起读书时的事了。
这让他有些不适。
5
陈嘉裕把车泊在街角,仔细观察面前的房子。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欧式别墅,前后独门独户,两院。院里种植着许多盆栽植物,看起来平日里都有精心修剪过。
资料上显示马露的丈夫是一位作家,名字叫张恒宇,想必早就赚得盆满钵盈。
他按下门铃。
看见来客是一位陌生人,女人明显有些惊讶。
和他的想象不同,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面色蜡黄,五官算不上精致,鼻子上的驼峰有些违和。她穿着一身碎花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双手拎在身前,刚才应该在做家务。
她的脸呈现着一种病态的蜡黄。
“请问您找谁?”马露的声音有些疑惑,“我老公不在家。”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我们最近在整理一些过去的案宗,您是十五年前一宗案件的关系人,所以想找你再了解一些细节情况。”
提到公安局时,他从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安。不过这也不能作为参考,任何一个普通人面对警察时都难免会紧张。
“十五年前······”马露似乎正在回忆着,“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走访一下,完善内部档案。”陈嘉裕自顾自地往屋里面挤,“里面聊?”
马露犹豫了一下,让开身子。
“住这么大的房子,你爱人一定是个成功人士。”陈嘉裕夸赞着,“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作家。”
“咱们宁城还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是我孤陋寡闻了。”
两人走进客厅,马露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
“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马露率先开口。
“是这样,我们在案宗上得知您当年给警局提供了一些帮助,想听您再说一遍情况。”
“该说的我应该都说过了,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具体细节也记不太清了。”
“没关系,我来说,您确认一下就好。”陈嘉裕把案情重新复述一遍,和马露一一对照,同时观察着马露的表情。
马露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听着陈嘉裕的陈述,偶尔点点头,确认对方的话和自己的回忆没有出入。在这个过程里,陈嘉裕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个女人太冷静了,她就像在聆听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陈嘉裕故意在对话中插入了许多对尸体细节的描述,可是马露没有表露出任何害怕和惊恐的情绪,这有悖常理。
果然,她在隐瞒着什么。
“你和白雨薇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我们是同一个班的。”马露反问道,“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了解案情背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理解一下。”陈嘉裕笑笑,“如果可以的话,多和我说一些白雨薇的事吧。”
“该从何说起呢,其实我们的关系也算不上那么好吧。”马露蹙着眉,像是在回忆着,“只不过她没什么朋友,我算得上一个。”
“她的成绩貌似不是很好,而你是年级里的尖子生,怎么会和她玩在一起啊?”
“初中的时候,她的成绩是很好的。后来父母离婚了,她爸爸去了外地务工,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就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马露补充道,“我就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她的。”
陈嘉裕端起茶杯,小心地啜了一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电视背景墙上的挂画。那是莫奈的《睡莲》。
“在有些人的证言里,白雨薇的男女关系有些混乱,是这样吗?”
“我不太清楚。”
“白雨薇回家的那条小径,平常经过的人多吗?你们那天回家的时候,除了嫌疑人以外,现场还有没有别人出现过呢?”
“那是条泥路,下雨天,很少有人经过。”
是时候发动攻势了,陈嘉裕想。他放下茶杯,眯起眼睛盯着马露,“宁城监狱,离你家还挺近的。那里关着个犯人,他的名字叫白小军。”
“是吗?”马露微笑着说。
“他因为杀害奸杀自己女儿的凶手而入狱。可他又是如何知道凶手身份的呢?警方尚在调查初期,不可能泄露凶手的信息,更何况那是一位未成年人。”陈嘉裕把右手放在沙发上,中指轻轻地点着皮沙发的表面,“因为有人给他写了一封匿名信,那封信的内容,和你给警方的证言一致。”
“我想我听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刚才说过,现场罕有人至。那么,当时的情况很可能只有你们三个人知道。白雨薇死了,嫌疑人不可能做出这种无异于自杀的事情,所以能写匿名信的人选还会是谁呢?”
不待马露开口,他接着说,“匿名信用了一笔一划的楷书,看起来好像无法对证笔迹,但是刑侦技术每一年都在突飞猛进······”
“是我写的。”马露换了个姿势,交叉起双腿,声音依然冷静。
“我想听听原因。”
“我希望他接受应有的惩罚。”
“好了。谢谢你的帮助。”陈嘉裕站起身,“以后可能还要打扰你,还请见谅。”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嘉裕抓起外套,“这都六点多了,你先生还不回家啊?”
“他在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马露送他出门。
陈嘉裕走出院子,给马露再次致谢后,大门紧紧关上。他收起笑容,走向停在街边的车。
马露的回答算得上天衣无缝,但是有一个明显的漏洞。
在提到白雨薇时,她急于和对方撇清关系,说她们并不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在这之后,她却写了匿名信。
作为匿名信的作者,她无疑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和责任,但她还是写了。根据她的阐述,她希望凶手受到相应的惩罚。
在和马露短暂的接触中,陈嘉裕做出了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极度冷静的人,她不可能没有预估到匿名信的风险和代价。为了正义这个可笑的名义而甘冒风险,并且间接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陈嘉裕绝不相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情。
既然她们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她为什么要为对方写下匿名信?
动机是什么?
换一个角度,假设在关系这一点上她说了谎,她们事实上是真正的好朋友。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她想要隐瞒的是什么?
在挖掘往事的过程中,陈嘉裕发现其中隐藏着太多违和之处。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所接触到的,只是这个案子的冰山一角。
下一步,是采访真正的旁观者。
6
这是一家五金杂货铺,店面本来就小,加上杂乱的货架和满地乱丢的材料,让人无处下脚。
得知对方是警察,老板马上递过烟来,巴结奉承的话像是机关枪似地从嘴里直往外冒。如果他知道我只是个狱警,还会不会这么殷勤呢?陈嘉裕心想。
“白雨薇的案子你也记得对吧。”陈嘉裕问道。老板是白雨薇和马露的初中同学,是从学校的通讯簿上找到的。
“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忘啊。”老板拉下电风扇的拉绳,“不好意思哈,店里没装空调,您受点热。”
“白雨薇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她啊······”老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前凸后翘,发育得早。所以老是有男生调戏她,拉一拉胸衣带子,开点荤腔什么的。”
陈嘉裕会心一笑,侧近身子,“你也是其中一位吧?”
“哈哈哈······”老板挠起后脑勺。
“最后有没有人得手?”
“那倒没有,说句老实话,她虽然不爱学习,但也不是那种不爱惜身体的人。玩笑归玩笑,开过分了她还是会发火,何况她有个好朋友,看见别人调戏她就会破口大骂,可没劲了。”
“哦?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好像是叫马露吧。对,马露!可凶了。”老板拎了拎白背心的领口,“这天也太热了。”
陈嘉裕心中咯噔一下。
“她们关系很好吗?”
“很好啊,经常一起勾肩搭背放学回家。白雨薇学习不好,马露还经常给她抄作业呢。”
老板的叙述和马露出现了出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马露明显掩盖了她和白雨薇之间的关系。既然她说谎的事实已经被证明,那么就只剩下动机了。
陈嘉裕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他继续问老板:“刚才你说有些男生经常调戏她,还有谁啊?”
“我想想······还有一个叫易昶的小混混,他可是调戏得最勤的,这货一肚子坏水哪!他还有个小跟班,好像是叫······张恒宇。”
陈嘉裕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这不就是马露的丈夫吗?那位著名作家,这两人原来是青梅竹马。
不过,得知这一点对案情的进展毫无帮助,充其量是一个小小的彩蛋。
著名作家中学时竟然是个混混的小跟班,这个黑料放出去不知道会不会火。想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
“对了,还有一件怪事。那个易昶啊,在白雨薇死后不久就退学了,据说去打工了,我们那会儿都说他其实是暗恋着白雨薇,大概受不了这种刺激吧。”
“是吗。”陈嘉裕笑笑。他有些不耐烦,老板能提供的信息估计到这里就结束了。目前为止,能够证明的只有马露在她和白雨薇的关系上撒了谎。
仅凭这一点,就算再加上匿名信,也没有足够的信息供他进行推测。陈年旧案之所以难破,不仅因为人证和物证的缺失,更因为与案人员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模糊了过去的记忆。
回忆一旦经过陈年窖藏,就会产生许多扭曲的杂音。

7
坐在警车的后座上,吴仕岚的心情有些复杂。
就在昨天,名叫韩雨的女编辑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现场一片狼藉。因为颈动脉被割裂的关系,天花板上、墙壁上,包括放在桌面上的草莓蛋糕,到处溅满了血液。
案发当天是死者的生日,她提前准备好了蛋糕。鲜红色的草莓果酱和血液几乎一模一样,两者混在一起,让人有些反胃。
死者身中十七刀,现场可以找到大量搏斗痕迹。凶手很明显是个门外汉,在现场留下了无数指纹。
让吴仕岚感到奇怪的,是另外一件事。
从走廊的监控摄像头里,能够看到凶手进出公寓的痕迹。凶手是个穿着家居服的女人,凶器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
她按下门铃,韩雨开门以后,她举刀便刺在对方的左侧肋骨上。随后两人扭打在一起,跌入屋内。
过了两三分钟,凶手走出门外,身上沾满了血迹。在电梯口站了片刻,她又往回走去。进入公寓后,按照她的口供和法医的推测,为了确认将对方杀死,她再次将刀子扎在了奄奄一息的韩雨身上。
第二次,她扎了五刀,最后一刀是致命伤。
身为刑警的吴仕岚深深明白,杀人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行为模式推断,第一次杀人凭借的是肾上腺素急剧的分泌,那么凶手走出门外以后,肾上腺素分泌量的骤然下降会给她带来一系列副作用:浑身发凉,手脚无力,表现在内心的,则是深深的恐惧。
在这个时候,正常人的脑子里只会有一个念头——跑。
但是凶手似乎并不受肾上腺素左右,她的内心怀揣着强烈的杀意,即使已经不在现场,也要回去确认对方是不是已经死亡。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里同时存在着“激情杀人”和“谋杀”两个阶段。以二次杀人的行为做出判断的话,凶手应该是一个极度冷静甚至拥有反社会人格的人。
而且这场粗暴的、毫无设计感的屠杀,完全看不出凶手的智商。
凶手不仅在现场留下了大量指纹,她杀人之后又驱车回到了家中。警方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追捕归案,她甚至没有想过要逃。
这让吴仕岚产生了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正在面对一只引颈就戮的老鼠。

警车在小区停下,他走入这栋奢华的别墅。凶手的丈夫正坐在空荡的客厅里,脑袋垂在胸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按照凶手的供词,她之所以杀死韩雨,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丈夫有染,这个动机挑不出任何毛病。
或许是因为工作繁忙的原因,吴仕岚根本没有时间读小说,更不知道宁城住着这么一位著名作家。这个案子应该会上热搜吧,回头就去买几本他的书读一读,他想。
“请问有什么事吗?”张恒宇抬起头。
一夜之间,情人暴毙,妻子入狱。巨大的打击似乎让他失去了表情管理的能力。他僵着张脸,不知是哭还是笑。整齐的分头散落在额头上,看起来有些憔悴。
吴仕岚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方刚接受完警方的问话,他也不方便继续刺激他。
“嫌疑······嫌疑人说凶器藏在她房间的书架中,我来取一下。”
“卧室就在楼上左转的第一个房间。”
吴仕岚点点头,径直走上铺着羊毛地毯的旋转楼梯。
卧室和别墅的风格一样,是随处都透着有钱的欧式风格。书架作为背景墙设置在床后,吴仕岚走到背景墙前,逐个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到了一处空隙,那是被水果刀的刀柄撑开的。他戴上手套,小心地从里面抽出凶器,将它装进证物袋。
“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刀柄从书架上带了出来,落在地上。
吴仕岚捡起书,正准备把它塞回书架,不经意间看见沾着血渍的封皮上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我的日记。
日记内张的抬头画着个小熊,是小女孩喜欢的款式。最顶端写着1998年,作者写下日记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笔迹透着稚气,有的字还用了拼音代替。
“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他的名字叫张恒宇。他有些害羞,老师让他坐我旁边,我讲了个笑话,他没有笑。”
“张恒宇给我带了一个棒棒糖,我很开心。今天有别的男孩欺负他,被我赶走了。”
“张恒宇今天写了个故事,真好看,说的是外星人。世界上真的有外星人吗?我明天要问问他。”
······
三百余页的硬皮本被写满了,除了最开始那一部分,往后的每一页几乎都能看到张恒宇的名字,女孩渐渐成为少女,写法也变得更加多愁善感。
吴仕岚终于明白马露那种杀意从何而来。她深爱着这个男孩,他就像她的生命一样。
很快,日记翻到了最后几页,其中一页的内容吸引了吴仕岚的注意。
“2004年6月5日:
暴雨下了太久,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
今天放学时在门口遇到白雨薇,那个混混又在纠缠她,我把他给赶跑了。白雨薇邀请我一起回家。
回家路上,经过油菜花田的时候,他追了上来。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三两句就把白雨薇哄好了,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油菜花田。
我有些担心。”
日记结束了。
吴仕岚从兜里掏出手机,把这一页照了下来,用微信发给陈嘉裕后,将日记塞回书架。
没想到误打误撞找到了真相,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哼着小调走出屋子,在别墅门口,看见了一个身影。
“我靠,大哥,你无处不在啊?”他捶了捶陈嘉裕的肩膀。
“回警局吗?”陈嘉裕的眉头缩成川字,似乎又碰到了难题。
“是啊。”
“我也去。”陈嘉裕率先坐上警车,“你再把这事好好给我讲讲。”
8
审讯室外的桌子上摆着个可乐瓶,几截烟屁股从里面胡乱钻出来。陈嘉裕双手撑在桌子上,和吴仕岚一起观察着单反玻璃内的情形。
马露坐在审问人员的对面,戴着手铐的双手搁在膝盖上,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为了确保口供没有错误,往往要对嫌疑人进行数次的提问。马露的每一次回答都非常流畅,找不出任何破绽。
但这恰恰是陈嘉裕感觉最违和的地方,所有杀人犯被捕后,都会经历一个心理崩溃的过程。即使是真正的反社会人格,在知道自己无法掌控当下局面之后,一样会产生难言的焦虑和狂躁。
从杀人到被捕再到审讯的整个过程中,马露都表现得太冷静了。与其说是受刑,她更像是个殉道者。
或许我们没有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那把钥匙,陈嘉裕心想。那把钥匙究竟会是什么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可以回去给那位犯人交差了。”吴仕岚说,“从她十五年前的日记上,我们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证言。日记是给自己看的,她没有必要说谎。”
马露杀害韩雨的日子,正巧是在陈嘉裕拜访那天的下午。这也意味着,在陈嘉裕离开她家不久后,她就去韩雨家杀人了。
可是陈嘉裕当时并没有从马露身上看到什么反常的地方,更不要说杀意。
促使她杀死韩雨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拼命思考着。忽然,一个模糊的推测出现在他的脑海,莫非对方杀害韩雨的事情和他的到访有关?
只是这个推测并没有赖以建立的基础。
“你刚才说,她那本日记里写的全是和张恒宇有关的事?那就立刻开始调查张恒宇吧、他的行踪也好,通话记录、银行卡记录······”
“理由是什么?”吴仕岚无奈地说,“这个案子查无可查,就等着结案了。”
“我想知道更多。”陈嘉裕说,“难道你不想吗?”
陈嘉裕一把推开审讯室的隔音门。
“真是乱套了,一个狱警在公安局横冲直撞。”吴仕岚摇摇头,走出审讯室,嘴里嘟囔着,“就算我也想知道吧······”
陈嘉裕给坐在马露对面的刑警打了个招呼,说让他先去吃点饭。对方感激地笑了笑,把位置让给了他。
“你还真是能给人惊喜啊。”他说,“一天不见,你就杀了个人。”
“你也是。”马露抬起头,那张脸在强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蜡黄。
“在和你接触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好奇一点。你应该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些头脑发热的事情呢?匿名信是,杀人也是。你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陈嘉裕压近身子,“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丈夫出轨的事吧?”
“你有什么根据吗?”
“案发现场有一股很浓的男士香水味,这瓶香水就放在张恒宇的车上。你说一个天天在家写作的人,为什么要喷香水呢?”陈嘉裕架起二郎腿,“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老公也算不上一个聪明人。”
“一瓶香水能够说明什么?”马露摩挲着手铐的边缘。
她在说谎。
“杀了一回不够,还要再进门杀第二回,你也是够恨她的。”
马露自顾自把玩着手铐,仿佛被拷住的不是她,而是她用双手铐住了手铐。
从她这里什么都问不到,陈嘉裕静静地看着马露,反复思索着。
审讯室外传来敲门声,他打开门。
“出来说。”
“没关系,在这儿也行。”陈嘉裕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马露。
“张恒宇这个人,确实有点问题。”
马露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
陈嘉裕一把关上审讯室的门,“说吧。”
“他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日常联系的就那几个人,所以很轻松就查完了。”吴仕岚递上一瓶可乐,“问题就出在他的银行卡记录上。我们查到2008年,也就是11年前,张恒宇曾经给一个银行卡账户定期汇款,每个月一次,数额不小。这样的汇款记录保持了五年,一直到2013年才停止。”
“收款人的名字是什么?是男是女?”
“男性,名字叫易昶。”
“易昶?”陈嘉裕惊讶道,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按照五金店老板的描述,张恒宇曾经是易昶的小跟班,他们同属于一所学校。白雨薇去世之后,易昶外出务工,没了音讯。
从汇款记录来看,08年到13年,易昶和张恒宇一直保持着联系,至少是经济上的联系。
可是为什么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从08年开始联系呢?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张恒宇停止了汇款行为?
假定是借贷或者偿还行为,如果是张恒宇借出这笔钱,他为什么要按月打款?至于偿还,08年的时候张恒宇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应该没有经济困扰才对。
“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陈嘉裕将从五金店老板处获得的信息告诉吴仕岚后,对方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们先去询问一下张恒宇?”
陈嘉裕摆摆手,“不如先去见见他的大哥。”
9
高铁如箭般飞驰。
陈嘉裕躺在座椅上,手边摆着一本从火车站书店买来的书,书名叫《动土》。他没有读小说的爱好,只因为作者是张恒宇。
不过他此时并没有读书的心思。
在寻找易昶这个人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不管在哪里务工,他至少会和家人保持联系。
从邻居的口中,他得知易昶的父亲是个酒鬼,每次喝了酒回家就打老婆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
易昶的父亲已经因为酗酒过度而过世了,母亲在一家家政公司从事清洁工的工作。当陈嘉裕找到这个女人时,对方告诉了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2013年之后,易昶再也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准确来说,他和母亲断了联系。
易昶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母亲知道他的秉性,以为他在外面又闯了祸,心灰意冷,便也没动过去找儿子的心思。
听到2013年这个时间节点时,陈嘉裕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他头一回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冰山之下的存在。
2013年,恰恰正是张恒宇停止汇款的年份。张恒宇和易昶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和易昶的失踪有着不可摆脱的必然联系。
列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周围能看到一些工业园区,列车扬声器中传来机械女声:前方到站,东城。
根据母亲的叙述,这是易昶逗留的最后一个城市。
陈嘉裕在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奔向了工业园区。出示证件之后,电子厂的保安立马通报了上级,对方确认易昶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直到2013年4月。
坐在保卫科办公室的沙发上,陈嘉裕接过肥胖的保安科长递来的香烟,皱起眉头,“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你们都不知道查一查?”
科长赔着笑,“我们这种厂子,工作人员流动性大,经常有人忽然就走了。这些个盲流,您懂的。”他从一旁拿过开水壶,给陈嘉裕面前的茶杯续上水。
“那个月的工资他领了吗?”
“我看看。”科长坐回电脑前,摆弄了几下,忽然皱起眉头,“奇了怪了,没领工资啊。”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露出个脑袋,“领导,找我?”
“哎呀,这就是您要找的人,当年和易昶在同一个工位的。”科长招呼着男人进来,“好好协助警察同志工作,我就先出去了。”
“坐。”陈嘉裕示意,“您贵姓?”
“叫我老王就行。”
“你当年和易昶是一个工位上的同事?那一定聊了不少吧。”
“他犯了什么事吗?”老王的表情紧张起来。
“没有没有,就是有个案子需要了解他的一些资料。”陈嘉裕说,“在你的印象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赌鬼。”老王说,“挣的那点钱全给他赌光了,还天天跟我吹呢,说是要发大财。”
“具体说说。”
“有那么一阵子,他特别乐呵,悄悄摸摸地给我看他的收账记录。好家伙!连着几个月,每月两万!”老王回忆着,“他是那种爱炫耀的人,心里藏不住事儿。不用我问,自己就给说出来了。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发财了。”
“人家发财关他什么事啊?”陈嘉裕递过根烟,老王双手接下。
“他说,因为他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事要是捅出去,那个人就没法混了。”
“哦,是吗?什么秘密?”
“这个他不说。”
“一个月能拿两万,还上什么班啊。”陈嘉裕给他点上火。
“那点钱真不够他赌的。”老王说,“那时候厂里包吃不包住,他连房子都租不起!每个月初就把钱赌光了。”
“住哪呢?”
“烂尾楼,离厂子就七八百米。”老王指了个方向,“现在都没修好呢,听说老板跑了。”
烂尾楼。陈嘉裕在心中默默记下。
“他离开厂子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老王眯起眼睛嘬烟,过了一阵,他脱口而出:“对了,三月份他给我说,家乡来了个女人。虽说不太好看吧,这段日子也不用去找野鸡了。”
“女人?你见过吗?”陈嘉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老王摇摇头。
“女人呆了一段时间?”
“呆了好一阵呢。”老王接着说,“后来他走了,我也没多想,只当作是被女人给拐回家乡了。”
“您再给我指一次烂尾楼的位置。”
走出电子厂,陈嘉裕立马拨通了吴仕岚的电话,“查一下,2013年3月到4月之间,马露有没有外出记录······还有开房记录,记得也查一下。”
“有发现了?”
“大发现。”陈嘉裕挂断电话,加快脚步。
烂尾楼位于两个工厂中间,看模样像是办公大厦,周围布着些有气无力的围挡。楼上架着个锈迹斑斑的吊机,就像昨天还在施工一样。
杂草已经长了一人高,看样子几乎没什么人来。陈嘉裕用衣袖捂住口鼻,穿过杂草中的泥塘后,来到一楼。
地上能看到些瓶瓶罐罐,不过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一坨坨的风干粪便,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
陈嘉裕一边思索着,一边逐层往上搜索着。
老王提供的证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发现。目前可以确认的是,张恒宇和易昶之间存在着某种胁迫关系,易昶知道了他的某个秘密,并且用这个秘密长年向他索取钱财。
如果吴仕岚的调查结果能够证明他的猜想,那么2013年3月来到这里的女人就是马露,之后很有可能和易昶发生了肉体关系。并且,在马露来到这里一个月后,易昶神秘失踪了,他与张恒宇的胁迫关系也戛然而止。
一边思索着,他感觉脚上踩到了某种硬物,下意识地抬脚踢开。
它缓缓滚动着,停在天台的边缘。
那是一个骷髅头。

10
得益于技术的进步,人类发明出高铁这种空前未有的交通工具,从宁城到东城,也不过四五个小时路程。
在高铁尚未出现的2004年,坐在绿皮火车上的易昶会是什么心情呢?
吴仕岚证明了陈嘉裕的所有推测。
2013年4月,马露购买了前往东城的火车票,并且在当地的旅馆驻留了一个月之久。根据老板娘的回忆,当时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位男子。
虽然在等待DNA鉴定结果,但是几乎已经可以确认头骨来自于易昶。
根据这些线索,已经足够还原一个可信的事实:15年前,奸杀白雨薇的正是张恒宇。
易昶或许是本案的参与者,也或许是一个受到威胁的普通人,但他的辍学一定和奸杀案拖不了干系。
为了保护张恒宇,马露做出了虚假的证言。为了更保险一些,她将匿名信寄给了白小军。她心知白小军的心智已经被仇恨蒙蔽,于是推动对方杀死了嫌疑人。
王超被怀疑的唯一理由,是她寄出的匿名信。匿名信算得上是个冒险的举动,如果警方深入调查,很快就会在动机和不在场证明上找到疑点。一旦证明王超不是真凶,案件的调查将会重回正轨。那也意味着,她的恋人将不再安全。
她必须杀死王超,幸运的是,白小军心甘情愿地走进了圈套,替她杀死了对方,案件的调查彻底陷入僵局。
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操控着身边的大人们。
即便如此,她仍旧不放心。或许是在几年之后,她再次想起这件事,又为自己的爱人上了最后一道保险。
她将虚假的经历写在日记本里,即使匿名信败露,凭借这个日记本,她也能帮助张恒宇远离案件的中心。
或许,正是因为陈嘉裕的拜访,让她察觉到了危险。
十五年前的案件,重新开始了调查———这是陈嘉裕给她传达的信息。
所以她才会悍然杀人,并且将凶器放在日记本旁边,营造出一种被无意间发现的假象。
这件事里唯一的疏漏,就是易昶的反水。易昶持续五年时间的勒索,让张恒宇痛苦不堪,于是她前往东城,以肉体引诱,最终在烂尾楼里杀死了易昶。
但是推理到这里,还有一个难以解释的疑点,陈嘉裕心想。
即便是希望让警方找到日记本,也有其它的方法可以用,为什么要杀人?这不是她的作风。
易昶勒索了五年,她也忍耐了五年,直到2013年才动手杀人。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只是受到了轻微的打探,就决定杀人呢?
以她的头脑,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陈嘉裕苦思冥想着,忽然瞄到了脚下的包,一本书的边缘正露在外面。
这是来时买的那本《动土》。
书中的主角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学生,却遭遇了校园霸凌。另一个孩子正好路过,便随手搭救了他。后者是附近出名的坏孩子,外号叫山鸡,当然,得名自那部毁人不倦的电影。
对于这场搭救,书中并没有正面评价。在作者的眼里,山鸡只是因为无聊才做出这种举动,并不是出于丝毫的同情。
总之这件事发生以后,主角变成了他的跟班。在山鸡的胁迫下,他和对方一起干了不少坏事,但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在校园世界里,异类就代表着被欺凌者。他不能做出和山鸡相悖的行为,否则就会被抛弃。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着,两人继续维持着这种畸形的关系。
有一天,两人相约去附近的油菜花田玩耍,看到了一个路过的女孩。
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山鸡见状,上前搭讪,不料对方扭头便走。山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拉着女孩推搡了几下,女孩失足落入田中。
女孩声称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山鸡捂住她的嘴巴,生怕被路人听见。他就这样紧紧捂着,他太激动了,甚至没有发现女孩停止了挣扎。
女孩死后,山鸡一不做二不休,对尸体做出了神也不能宽恕的行为——这里是作者的原话。
发泄完兽欲,他扭头看向主角,“一起来吧,谁都别想跑。”
暴雨如注,一场洪水正在蓄势待发。
读到这里,陈嘉裕的后背已经湿透,他重新翻回书封,上面写着:“中国的东野圭吾,恶魔附身执笔写下的杰作。”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苦苦追寻的真相,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被张恒宇写在书里。这本书的读者也没有想过,它的作者并没有被恶魔附身,他本身就是恶魔。
在马露的保护之下,张恒宇一直远离着奸杀案的中心,没有人会把他和这起案件联想到一起。就算有相关人士读到这本书,大概也会以为,他只是从真实事件中取材罢了。
即使如此,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下车以后,陈嘉裕首先去了医院。
据医生所说,白小军已经陷入了严重的休克,这意味着他将在这样的状态下迎来死亡。不过对他来说,这或许也并不算坏。
陈嘉裕拉开沉重的窗帘,阳光射入病房。
“我一定会抓到那个恶魔。”他说,“还有因恶魔而生的怪物。”
11
警车行驶在高架桥上,陈嘉裕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你知道最让我愤怒的事情是什么吗?”陈嘉裕说。
“张恒宇这个人,把自己的所有罪责都心安理得地推给了别人。他在书里写的这个主角,明显就是自己,他把自己做的事全部归咎于易昶的逼迫和怂恿。为了保护他的秘密,妻子杀害了易昶和韩雨,白小军杀死了王超,而他的双手从来没有沾过鲜血。”陈嘉裕紧紧咬着牙关,“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罪!”
“提审马露!”吴仕岚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信她还能继续保护张恒宇。”
“我来告诉你,你能问出什么来。”陈嘉裕摇摇头,“她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什么都问不出来。”
“以爱为名的犯罪者,内心都隐藏着极强的信念感,他们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这种正确不会因为几场审讯而坍塌。”
“那我们怎么办?”
“找到那把钥匙。”陈嘉裕说,“提审张恒宇,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也是时候该站在台前了。”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在例行检查中,我们发现马露已经患上了肝癌。三期,没法救。”
陈嘉裕和吴仕岚抵达警局的时候,张恒宇已经被召至审讯室。
吴仕岚朝陈嘉裕点点头,拉开审讯室的门,“别挂着一副怀疑一切的样子,我才是刑警好吧。”看到陈嘉裕还是满脸的怅然若失,他低声补充道:“相信我。”
陈嘉裕不是刑警,没有正式审讯的权力。
审讯室内,穿着得体西服的张恒宇像是个好奇的孩子,左顾右盼着。看见吴仕岚进来,他颇具绅士风度地点点头。
吴仕岚笑了笑,他太了解这种人了。
在社会上拥有一定权势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感。这种自信来自于他们的成就,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控制局面,不论在哪里。
即使是在审讯室里,面对着数百瓦强光的照射,这个人也显得漫不经心。吴仕岚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椅子上坐下。
他朝单反玻璃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次点头。
拿出手机,他玩起消消乐。
只有时间才能让他认识到,这是他不能掌控的情况。
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
······
三个小时后。
通过余光,他看见张恒宇已经没有了那副轻松的模样。他一只手不住挠着自己的大腿根,像是试图在挠去一块顽固的股藓。
他开始焦虑了,吴仕岚心想。
“你杀了白雨薇。”吴仕岚说,“先奸后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张恒宇的脸上涌上一股妖异的红晕。
“15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酒囊饭袋,是抓不到犯人的废物?”吴仕岚猛地拍了一下桌面,“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从此安享太平,做你的黄粱美梦?”
张恒宇被这声巨响惊着了,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2004年,你和易昶在花田奸杀白雨薇,一场洪水摧毁了全部物证,在你妻子的庇护之下,警察甚至都没有查到你的头上来。”吴仕岚接着说,“但是你妻子招了,供认了一切。”
希望这招能管用,吴仕岚想。
张恒宇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表情,“她招了什么?”
张恒宇的表情让吴仕岚有些讶异,这种表情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于是,他把匿名信和日记的事情一件一件讲了出来。
他观察到对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微微抖动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我、我全部都不知道。”张恒宇轻声说。
“2013年,她杀害了易昶。从此之后你再也没有履行过和易昶的约定,你能说你不知道吗?”
“易昶是她杀的?”张恒宇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无力地瘫倒在座位上,“2013年,她和班上的同学出去旅游。回来以后,她告诉我易昶死了,在外地被车撞死了······”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人在妻子隐秘的保护下,安宁地生活了十五年。
吴仕岚的双手从桌上滑落,脑袋后仰在座位上。望着明晃晃的白炽灯泡,无力的感觉从他的心中冉冉升起。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活了三十几年,从来没有长大过。
审讯室的大门悄然打开,掌声轰然响起。

12
宁城看守所因地制宜,建在了监狱的旁边。陈嘉裕一路驱车来到看守所,和警卫打了个招呼,把车开了进去。
在探望室等待了一会,马露来到了玻璃前。她在凳子上轻轻坐下,摆弄着面前的话筒,和被捕的时候相比,她的脸又黄了许多。
“喂?”扬声器里传来马露的声音。
“张恒宇招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供了。”陈嘉裕说,“我赢了,我找到了那把钥匙。”
马露没有说话,她的脸上看不见半点波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下的情况。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到了这种时候,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马露无奈地笑笑。
“为什么要杀死韩雨?你的目的是让警方发现日记,完全可以换一种更加聪明的方式。”
“这件事不仅是为张恒宇做的。”
“嗯?”
“我为他活了一辈子,现在快要死了。”她柔声道,“我想为自己做一点事情。”
“我从前以为,和张恒宇相爱、结婚、走向生命的尽头,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活着的意义。但是这个女人,她掠夺了我的人生。”
“做出伪证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放弃了人生。”
“换作是你,你会救吗?”马露说,“害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救你这辈子最亲最爱的人,你救吗?”
陈嘉裕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摆在任何人面前,他们都无法回答,或者不敢。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我不知道。”
“白雨薇的父亲今天走了,他得的病也是肝癌。”
这句话似乎给马露带来了极大的触动,她僵了一瞬,毫无预兆地开始嚎啕大哭。
陈嘉裕走出看守所,看守所的高墙和监狱是共用的,他一转头就来到了监狱。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寻找答案,确切地说是验证自己的答案。
操场上能看见几个打门球的老人,环顾了一圈以后,他朝不远处的树荫走去。那里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
“马老师?”听到这句话,老人缓缓转过头,他扶了扶金丝眼镜,不解地看着陈嘉裕。
“我看过案宗,您就是当年宁江水库的安全总工程师,因为失职导致水库决堤,担负刑事责任入狱,对吗?”
“这件事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站起来,似乎急于离开。
陈嘉裕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打开六道水门的密码在您手里,您是如何做出那个决断的呢?按照安全手册,进行这种操作前必须得到水库全部主要负责人的许可,为什么您一个人都没有通知?”
“水位······水位在很危险的值。”老人的声音颤抖着,脸颊上流下一行冷汗。
“据我所知,您当年是住在坝上的,对吧?您还有一个独女,她的名字叫马露。”
忽然之间,老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挣开陈嘉裕的手。“我没什么跟你说的,你回去吧!”
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陈嘉裕并没有动腿去追。
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以爱为名的人,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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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士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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