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之双城故事（艾成歌）
城市总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凌晨四点，我收到段况白的短信，愣了愣神，把手机丢到抽屉里，继续去画我未画完的美女图。五分钟后，我突然惊醒过来，发条短信息去问段况白，你又干什么了？
年轻的段况白拎着他的黑色双叶皮包从北京火车站里走出来，周围人群拥挤他推搡他之后迅速散开到四面八方，各自去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
段况白穿着去年冬天从我身上脱下来的阿迪外套，头发蓬松，他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点上一根烟，四处张望。他也是来这里寻找某种需要的东西，与他眼前那些匆忙来去的人流所不同的是，我的朋友段况白，他除了寻找，还懂得在路途中停下来看看风景。
段况白抽完烟，把烟蒂放到随身带的铁盒子里，他决定了要去某一个方向，长长出一口气，掏出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他发来的第二条短信是，我这就洗洗睡了，你个死熊猫别熬夜了，赶紧来祖国首都探望我。
我放下手中的笔，我这才知道，段况白真的不听我的劝告，去北京了。我有些担忧内心深处却又实在为他的行为高兴，段况白还是“一断为二”段二，我的朋友段况白，他还没有变。
我端着一杯水，走到阳台去，天有点凉，天还未亮，上海这个巨大的城市机器，在一片漆黑中沉睡，它在做什么梦呢？
城市总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我喝一口凉得刺骨的水，对自己说。
（1）
我每次讲故事，预先都知道这故事的脉络，它的结局还有长度。我太了解这些故事的起承转合，以及它们的重点和细节，这些故事不是用一句话就能讲完，就是讲了很久都是为了讲一句话，而所有的故事其实都只有一个结局，这些我实在是太了解。
然而有一个故事我却无法看到它的长度、脉络甚至是它的开端。我已经不能确切记住那时候，记忆体被无数的情节拥堵，无法捋顺，在往回探访的过程中，又发现许许多多经过许多年来早已经像纸片揉成一团又泡在一滩死水里，一切都无法分辨。
我也不能判断这故事的走向，因为因通向果，无数的因通向无数的果，现在的果又变成将来的因，如此，循环不息，无穷无尽，通向未知又或者是一早被安排好的轮回。
这个故事里，我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另一个就是段况白，我们是两颗行星，有一天突然相撞，跟着一切都产生变化，恐龙灭绝了，到处结满了冰，亿万年后，人类将统治地球，而接下来怎么样，我们都还不知道。
所以，这个故事它开始在中间，它很精彩，它甚至不需要一个结尾。
（2）
段况白醒在宾馆完全陌生的床上，洗到发白的蓝白条纹床单怎么看都还像是脏的，枕头上还有女人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暖气不够暖，天也不够蓝。
段况白想到第一个人不是我，是一个女孩。那女孩子的脸像MV画面一样精致细腻，在镜头前不停晃动可以捏出水来的身体，女孩笑一笑，女孩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女孩最终变成一屏幕雪花点，四处散开，段况白骂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摸出手机去翻电话本。
他要打给他的一个姐姐，三年前在酒桌上莫名奇妙认识的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我年前见过一面，还是在酒桌上，女人跟段况白的母亲互称姐妹，又叫段况白弟弟。
那天我没有喝酒，我一向很反感跟陌生人喝酒，不知对方深浅，把别人喝倒了不礼貌，被别人喝倒了没面子。在酒桌上，我眨眨眼睛，我不会喝酒，一喝就会胃出血。
这顿酒喝到最后果然大出血，先是大厅另一角有一个人喝到胃出血，当场就像武侠电影里那种被绝世神功击中之后的情景，噗噗噗噗，血从嘴里喷溅出来，到处都是。段况白眼尖，说，这不是你高中同学银城武吗？
我一看，哎哟，是真的，这小子当年在班上被一群女生一下课就按到桌子上殴打，现在居然在“楼外楼”喝到胃出血，确实长进了啊。
另一起流血事件是由段况白引起的，他一向喝了酒犯病，先是开始唠叨饭桌上一个男人，男人比段况白年长几岁，也是个狠角色。一开始他没理睬段况白，长辈都在，又在段况白家的饭店吃饭，多少顾及了颜面。
但是段况白愈讲愈激动，朋友劝不了，他姐劝不了，他妈劝不了，我还是劝不了。
我知道肯定要出事，段二喝了一杯酒之后，突然站起来，照着面前那男人就是两耳光，嘴里含糊说着什么。那人马上被激怒，跳起来扑向段况白，两人推倒桌子椅子，扭打成一团。
其余的人慌忙去拉架，段况白的母亲拂袖离去，姐姐站得远远地，不敢上前。
那场架后来被众人拉开，段况白吃了亏，他实际上喝多了，站都站不稳。我叫几个服务员把他扶到楼上包厢去睡下，先离开了楼外楼饭店。
楼外楼饭店发生的“少主闹场”事件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我后来在出租车里，一直在笑，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一而再地逃出去，又逃回来，现在终于又决定要离开。
（3）
段况白终于翻到姐姐的电话，想也没想就打过去，他精通于跟人打交道，他一直以为他有的那些高贵品质，别人也有。
她姐姐接到他的电话，飞快地派了辆车来接他，段况白拎着他的黑色双叶皮包昂着头从这家小旅馆走出去，坐上那辆银灰色小车，这时候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三十五块钱。
过了一会，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就要到北京天安门啦，我就要见到毛主席了。
我正失眠睡在床上，睁着眼睛一闪一闪，看到短信，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再几年前，再许多年前，我们两个还有周云声穿着小背心短裤，走在夏天的沥青马路上，去寻找一条白色鲨鱼。
我还是没有回他的短信，这城市让我痛苦不堪，我想独自一人面对，战胜这一切。
少年们在夏天走着走着，突然走到一条岔路，因为某种原因，分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然后我们遇见很多叫我们痛苦不堪的事，直到我们初次遇见我们的爱情。
我想到这，嘴角像一朵蔷薇花绽开，我甜蜜地睡去，不再慌张。
（4）
段况白在司机的引领下，游了一下午的车河，算是把北京城逛了一圈，一开始他满有兴致，完全不同的北方，皇城，马路那么宽，不知名的跑车从后面嗖地赶上，楼好高，人真多，连天空都好像比家乡高出许多。
但是这些很显然不是重点，最后段况白竟在车后座睡了过去，他想到绵绵无尽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日子，忽然有些晕眩。
在同一时间，我们都梦见闪亮的日子，我的梦里有他，他的梦里没有我。
我跟段况白的故事很长，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讲给你听，实际上我从十五岁开始一直想写一个关于我跟段况白的小说，但是写不下去，写不好或者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去写，那是真正的青春小说，真正的青春。我现在想截取某一段来讲讲，我想，这某一段就够了，你无须想象也无须责怪我，你知道的，青春与记忆都是碎片，一片一片，大多数都被你丢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我跟段况白大概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确定我们那种超越一切的关系，或者更早。我想过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友谊、亲情，我近年来还会想这或许是一种变态的爱情。那时候我是外表聪颖乖巧但内心狂野任性的优等生，他是行为夸张粗鲁内在温柔善良的坏小子，我们在不同班级，我戴三道杠他差点蹲班，考试的时候我们一起玩快速交卷的游戏，他冲我笑，说这下我们完了，一字都没写。我一脸诧异地对他说，没有啊，我是早已经写完了。
然后监考老师大声说，你们俩干什么呢？
接着我们被请进办公室，当然我很快就出来了，因为我的卷子是满分而段况白的是空白，只写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段”字。
这事成为学校里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我每次想起都笑到直不起腰，段况白则恶狠狠地说，他们不懂，我跟你，你跟我，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
我许多年后经常想起这句话，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当我开始改变之后，在那些人的眼里，段况白如果是豺狼，我就是长出獠牙的大象，我们都是猛兽，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在这里不想讲太多，因为将来还要再讲，而这毕竟是关于跟踪的故事。总之上了初中之后我们越来越糟糕也越来越熟悉，熟到像一个人，我同学跑来说，我周末在街上看见你了，你穿一件格子衬衫，我说乱讲，不可能，我周末两天都在家睡觉，其实他是看见了段况白。
我们越来越接近跟人群也越来越疏远，实际上我们也从未跟那人群接近过。这种疏远，心与心之间不可靠近的隔阂，他们不知道段况白内心有多善良，他们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感情是坚不可摧的，他们看不到我们的青春惊心动魄，真替他们惋惜。
再接下来，更惊心动魄的东西出现了——爱情。
然后原本以为不变的，又开始变了，原本不清晰的想走的路，现在更加扑朔迷离。
（5）
段况白在吃晚饭的时间终于见到了姐姐，这女人行色匆匆，带他去一家高级饭店吃牛排。
吃饭期间她告诉段况白，她现在在做一笔大生意，白天都没有空陪他，这几天白天就让那个司机带他四处逛逛，晚上她再带段况白去感受一下北京的夜生活。
段况白跟姐姐有说有笑地吃完这顿饭，其间想说的话好几次咽下去，他一向直接明了，这次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吃过饭姐姐带他去了北京一个著名的夜总会，段况白从那出来之后异常虚脱，给我发短信。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豪华，什么叫做夜总会。
收到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喝一瓶汽水，我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真的就被金钱物质打败了？
不久之后，我才弄明白，这小子不是被金钱打败了，他是被姑娘打败了。
接下来的几天，段况白跟着司机在北京城里游览各种名胜古迹，晚上在大酒店夜总会酒吧里海吃胡混，他的心里乱极了，他一直被物欲所刺激，那个女孩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想说的话一直说不出口，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他快要疯了之后，我失去了跟他的联系。
我在跟段况白失去联系的某一天晚上又失眠了，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夜晚。
楼外楼伤人事件之后，隔了大概三个礼拜我都没有再见到段况白，我在准备着去南方，准备着悄无声息地离开。段况白喝了酒，十点多在闹哄哄的KTV给我打电话，说，你干吗呢？
我说我一个人在街上走，有点饿，去吃碗面。
他说你快过来，他们唱歌都唱不好，等你来陪我唱首歌。
我说都有谁啊，他迟疑了一下，说，没有别人，你都认识。
果然没有别人，我推开门一看，就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呈昏死状。我上前去把他摇醒，他说太累了，一不小心睡着了。
我们唱歌吧，他说，他跑去电脑那点歌，我说，怎么就你一个人？
段况白说都走了啊，有两个喝多了，有两个还有别的事。
我哦了一声，没有再问，我们唱了两首歌，我发现段况白这天晚上实在不在状态，就把话筒扔到一边，说不唱了，走吧，出去吃东西，我还饿着呢。
段况白答应着，但是身子一动不动，双手抱头，双眼紧闭。
我说，你怎么了？喝多了啊？
段况白迟迟没有说话，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他说，你借我点钱吧。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他眼睛是有我从未看过的可怕东西，看得我心惊肉跳。
他说：“一百一十七万。”
我哦了一声，说，我还有三万多，可以全给你。
他眼睛里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他闭上它，把沙发想象成海洋，他要沉下去，让海水把他淹没。
（6）
段况白决定单刀直入，在电话里他问她姐姐，能不能给找个事干干，我想挣些钱。
姐姐说我想想啊，你都想干点什么呢？
段况白说干什么都行，只要来钱快来钱多的。
姐姐说我想想，你还是先跟小徐四处玩玩。
小徐就是那个开车的司机，就这样段况白跟着司机又在北京转了一天，看见马路上的奔驰宝马保时捷，他快要急死了。
我在上海，我的三万多块就快要花完，我也焦急起来，开始往外跑，想谋一份稳定的工作。
偶尔坐公车的时候或者一个人在夜里走的时候，会想到段况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打电话过去一直关机。继续走下去，我就会变得恍惚，仿佛现在走的路是我们常走的那条纸厂路，我和我的影子好像我跟段况白，在月光下，我们一起走，我们跑起来，我们坐在路边唱一首歌。
有许多时候，我都是想到这些从前，才能继续往未来走过去。我们的未来，它现在却叫我们这么的痛苦。
（7）
我跟段况白失去联系的第十八天，我还是没找到工作，银行卡里的钱已经变成了3位数，我又开始不断想起从前，上海一瞬间来到了夏天。
我从一个朋友开的公司往家赶，公司非常远，在郊区的某个住宅区里面。我坐一辆公车，又在车上睡过去，坐过站下车之后在马路边呆立很久，周围是完全陌生的建筑，是一样冷漠的人群，是呼啸而过扬起尘埃的卡迪拉克，高架桥，十分钟经过一次的飞机，远到看不见的云，我觉得很难受，又想起段况白。我所遇见最潇洒的少年，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终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让我也想象一片海洋，我要沉没下去，海水覆盖我的双眼，我看见无限接近透明的蓝。
（8）
半夜醒了又睡不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喝水，我觉得生活糟糕透了，我穿戴整齐，打算出门去随便找一个人打一架。
结果架没有打成，那是凌晨四点，城市里都是起早贪黑的苦人，我在一处废墟弄倒了几面墙，收到一个人的短信，我灰头土脸，满手是血地去网吧上网。
交了钱挑个四周没人的位置坐下，上QQ，这个时候在线的没什么人，界面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段况白在线，慌忙点击要与他交谈，但是他的头像马上黯淡下去。
他今天的签名是，一百一十七万，你会嫁给我吗？
我在电脑那边像突然被人用刀扎了一下，整个人麻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看到黎妮的小白猫头像在那跳个不停。
你好吗？
不好。
哪不好啊？
都不好。
那回来吧。
回来也不好。
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
……
……
你这么大半夜的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突然很想你。
想我，我看你是上夜晚无聊了没人陪吧？
……不是……
你玩你的吧，我走了。
我很无情地下线，然后在网上胡乱逛了几个网页，就出了网吧，在微微亮的黎明慢慢地往住处走。
黎妮是我十六岁时候最爱的女孩，那一年，为了她，我跟段况白打了一架，两个人出手都狠，我觉得我快要死的时候他突然停手，跑开，几个月后像没事一样来找我，告诉我他要去当兵了，后天晚上来吃个饭。
那天晚上我跟一群陌生人坐在楼外楼，第一次谁也挡不住，一杯喝完又喝一杯白酒，醉到像石头一样沉入落雨的河水中，又浮上来，因为这河已经慢慢干涸，小时候我跟段况白说它深不可测，里面住着龙王。
那夜段况白带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叫黄薇的女孩，大眼睛长头发，非常能喝酒。段况白喝醉了就抱着那女孩子亲她，当时段况白十七岁，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在，他爸爸刚喝了一杯酒杯子还拿在手中，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的都是黎妮的脸，我也有些醉。
实际上，十几岁的我，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段况白当兵后的第二个月，我在一次饭局上又遇见了黄薇，十几天后，我再次成功挖了段况白的墙角，我还写信给段况白，他回信说你等着，你欠我的姑娘迟早要还给我。
我想到这里又自己一个人在那乐了起来，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有点疼，伤口还在流血，我又想到段况白那句签名。
一百一十七万，你会嫁给我吗？
什么样的姑娘，值一百七十万？这种事情，能用钱计算吗？
为什么眨眼间，这个世界就变得如此叫我厌恶呢？
（9）
与段况白失去联系一个月又十天，我还是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开始四处举债过日子。这天下午，在网上我终于逮住了段况白。
你现在哪呢？
哈尔滨。
你怎么去那了？
我不方便说，等回头跟你当面说。
我X，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快说。
真的，不方便，你怎么样了啊？
我快要死了，饿死。
我现在钱拿不出来，不然到是可以给你。
你到底在干吗？你怎么跑哈尔滨去了？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
我们两个有大约三十分钟的交谈，段况白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没有问他那一百一十七万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说，这是一切问题的答案，肯定是一个难搞的女人，她是谁？
我在脑海里把这二十年所有遇见的女孩女人都过了一遍，脑子像被人踩过一样，一片空白。
这次交谈让我松了一口气，起码他还活着，即使他可能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早就对段况白说过，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
段况白说，你是迟早要被女人害死。
我想到当时我们在蓝月的包厢里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现在竟然有些真的担心起来。
（10）
连续几天下午在网上遇见段况白，他总是言辞闪烁，说话没有重点，聊不了一会就急匆匆下线。
我一直都猜不透他在干什么，但我知道这事一定叫他觉得耻辱，我强烈的直觉告诉我，隔着千山万水，段况白的痛苦远远要比我想象中的要强烈，它不能被倾诉，就像毒一样在体内越积越深。
当我已经不想再问他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要跟我视频，视频里他赤裸着上身，背景是豪华的房间吊顶。
你这是在哪呢？
夜总会。
我说，你现在挺潇洒啊，还混夜总会。
没有，我在这做。
做？做什么？
段况白沉默了一会，我看到他在电脑前面颤了一颤，然后QQ界面上弹出两个字，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身体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什么。
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他打过来一行字，我已经看不清楚那些字是什么了，就是一团黑一团白，我隔了半天打给他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你别问我为什么。
不行，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了啊，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说，我要告诉你妈。
段况白在那边列举了一大堆荒唐可笑的理由，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我下线回家。怎么想怎么难受，怎么想怎么不能接受。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响，如果被我找到那个一百一十七万的女人是谁，我一定要杀了她。
我所见过最潇洒的少年，竟被她这样玷污了。
（11）
视频之后的第二天，我给段况白打电话，关机。我又上网去找他，他不在，我留言给他，到第三天他还没有回我，他又失踪了。
我找了几天，试图通过一些途径来追踪他真实的去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真的去了哈尔滨。
找了许多天之后我终于还是放弃，他自己要躲起来，我们都是在大海捞针。我冷静下来，一边为自己的生活继续奔波，一边静静等待段况白的消息。
这段时间，我很恍惚，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处。在各种场合，我都以为我能遇见段况白，他站在川流不息的斑马线上，他坐在路边高高的广告牌上，他沿着地铁的轨道徒步走3公里，他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时而开心，时而忧愁，悲伤地坐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更加担心甚至惶恐，我拼命压抑自己的一个念头，我偷偷地，极不情愿地想，段况白是不是死了。
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就这样完结了？他死在女人手里，我还能活多久？
（12）
段况白是个灾星，但也是福星，又过了十几天后，我接到了他从北京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洪亮，精神不错，似乎完全没有前几日的阴影。他跟我说他不打算指靠他那个姐姐了，但是问她借了一千块钱，在朝阳区租了一间地下室，打算一会先出去找个工作，他说，要慢慢来，不能急。
我很开心，知道他还积极正常地活着。段况白给予我生的力量，我也觉得我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振作，城市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但我们总要接受它。
至于哈尔滨的事情，他只字未提，我想，他肯定是跟我闹着玩的，又或者在我的意识里，这件事，是必须选择慢慢遗忘的，它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段况白的脸上，却是我们两个人的耻辱。
我跟段况白就这样开始了在两个城市不同的谋生，我决定去朋友的公司看看，他正在创业，急需用人。
段况白没过几天就找到了一份促销员的工作，在国美卖彩电，他想不到，一年之后，在家乡，他家里居然真的转行做起了电器生意。
我们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我告诉他我每天去上班要坐3个小时的车，下班还要3个小时，他抱怨房东抠门，洗澡还要让他每月交一百六十块，我们的感情忽然回温到热血少年时，这个世界都不要我们了，我们互相搀扶着向前走，我们是H2，HERO TWO，我们是两个英雄。
段况白说他把我去年写给他的《给H2男孩的情书》打印出来放在阿迪外套口袋里，晚上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KTV没有姑娘他就翻出来读一遍，他说他现在像我一样很喜欢回忆往事，觉得那就像一出纪录片。
他还说他长这么大，我肯定是他遇见过的最烂的人，能读好书不读，能拥有好姑娘但是要伤害别人，能有安稳的生活偏要瞎折腾。
不好好读圣贤书，这是不忠；不听爹妈的话，这是不孝；抛弃喜欢你的姑娘，这是无情；挖朋友的墙角，这是无义。段况白说，你是我所有见过的人中唯一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人，但是我还是很喜欢。
我说为什么呢？
段况白说，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你有追求。
追求？
可怕的追求，超越一切的追求。
我说，你不也有？
段况白说，废话，不然我怎么在这跟你废话！
我说其实你也是一个窝囊废，但我也好爱你。
在上海，在北京，两个窝囊废就快要穷死了，但还是很快乐。
（13）
其实我早就知道，段二在北京撑不了多久，他的个性他的少爷脾气都不适合北京那种环境，他表面平静笃定，其实内心万分焦急，我感觉得到，但是我不说，秘密总有被透露的一天，我知道它将很快地到来。
段二在北京，生活越来越差，试用期一个月只卖出去一台电视，老板无情地辞退了他，在电话里他给我说他在找别的工作。
他穿着家里给买的名牌西服穿着我的AD球鞋在北京街头彷徨无助，然后他拎着他爸爸的LV皮包抬头张望公车怎么还没来，他站在火锅店门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吃，但是电费还没有交。我所遇见的最潇洒的少年，他蹲在路边像一根杂草，微风吹过忽然趔趄，睡倒在路边，这太可怕。
他终于忍受不了了，有一天夜里，他给我发短信，说她妈妈来北京看他了，他打算这次跟她回去，学点东西，挣点钱再出来闯。
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结局，几天之后，段况白在老家给我打电话，问我需要不需要钱。
我说不需要，这时候我也渐渐稳定，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各自道别，各自回到忙碌的生活里，很少有联系。
我有一天又忽然想起那一百一十七万女孩来，我越想越觉得这太奇怪，我派了一个人去跟踪段况白，几天之后我听见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像利剑一样刺穿我的耳膜也刺穿我的心，我开始觉得这人生真的如此奇妙，得失欠还，真的都是计算好的。
那个叫段况白魂牵梦萦的女人叫段况白不顾一切的女人，叫段小弗，在地头上，段况白、段小弗、段微微是著名的“有三段”。
段小弗。
段小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是她，谁会提出一百一十七万这种离奇精怪的想法，而城市那么小，他们终会相遇，终会相爱，终会分开。
你的天使，总会在你面前张开巨大洁白的翅膀，然后飞得很高很远。
我也终于知道段况白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支支吾吾，他有一个秘密，他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
几年前段况白回信给我说你等着，你欠我的姑娘迟早要还给我。
这多像是报应，又像是个笑话。
我不想再说些什么，我早就说过这个故事开始在中间，他很精彩，它还没有完结，结局还早，精彩的还在后面。
一百一十七万，你会嫁给我吗？
我把椅子想象成一片海洋，我要沉没下去，一直沉下去，沉没到漆黑宁静长满水草的海底。
凌晨四点，我收到段况白的短信，愣了愣神，把手机丢到抽屉里，继续去画我未画完的美女图。五分钟后，我突然惊醒过来，发条短信息去问段况白，你又干什么了？
年轻的段况白拎着他的黑色双叶皮包从北京火车站里走出来，周围人群拥挤他推搡他之后迅速散开到四面八方，各自去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
段况白穿着去年冬天从我身上脱下来的阿迪外套，头发蓬松，他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点上一根烟，四处张望。他也是来这里寻找某种需要的东西，与他眼前那些匆忙来去的人流所不同的是，我的朋友段况白，他除了寻找，还懂得在路途中停下来看看风景。
段况白抽完烟，把烟蒂放到随身带的铁盒子里，他决定了要去某一个方向，长长出一口气，掏出手机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他发来的第二条短信是，我这就洗洗睡了，你个死熊猫别熬夜了，赶紧来祖国首都探望我。
我放下手中的笔，我这才知道，段况白真的不听我的劝告，去北京了。我有些担忧内心深处却又实在为他的行为高兴，段况白还是“一断为二”段二，我的朋友段况白，他还没有变。
我端着一杯水，走到阳台去，天有点凉，天还未亮，上海这个巨大的城市机器，在一片漆黑中沉睡，它在做什么梦呢？
城市总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我喝一口凉得刺骨的水，对自己说。
（1）
我每次讲故事，预先都知道这故事的脉络，它的结局还有长度。我太了解这些故事的起承转合，以及它们的重点和细节，这些故事不是用一句话就能讲完，就是讲了很久都是为了讲一句话，而所有的故事其实都只有一个结局，这些我实在是太了解。
然而有一个故事我却无法看到它的长度、脉络甚至是它的开端。我已经不能确切记住那时候，记忆体被无数的情节拥堵，无法捋顺，在往回探访的过程中，又发现许许多多经过许多年来早已经像纸片揉成一团又泡在一滩死水里，一切都无法分辨。
我也不能判断这故事的走向，因为因通向果，无数的因通向无数的果，现在的果又变成将来的因，如此，循环不息，无穷无尽，通向未知又或者是一早被安排好的轮回。
这个故事里，我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另一个就是段况白，我们是两颗行星，有一天突然相撞，跟着一切都产生变化，恐龙灭绝了，到处结满了冰，亿万年后，人类将统治地球，而接下来怎么样，我们都还不知道。
所以，这个故事它开始在中间，它很精彩，它甚至不需要一个结尾。
（2）
段况白醒在宾馆完全陌生的床上，洗到发白的蓝白条纹床单怎么看都还像是脏的，枕头上还有女人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暖气不够暖，天也不够蓝。
段况白想到第一个人不是我，是一个女孩。那女孩子的脸像MV画面一样精致细腻，在镜头前不停晃动可以捏出水来的身体，女孩笑一笑，女孩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女孩最终变成一屏幕雪花点，四处散开，段况白骂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摸出手机去翻电话本。
他要打给他的一个姐姐，三年前在酒桌上莫名奇妙认识的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我年前见过一面，还是在酒桌上，女人跟段况白的母亲互称姐妹，又叫段况白弟弟。
那天我没有喝酒，我一向很反感跟陌生人喝酒，不知对方深浅，把别人喝倒了不礼貌，被别人喝倒了没面子。在酒桌上，我眨眨眼睛，我不会喝酒，一喝就会胃出血。
这顿酒喝到最后果然大出血，先是大厅另一角有一个人喝到胃出血，当场就像武侠电影里那种被绝世神功击中之后的情景，噗噗噗噗，血从嘴里喷溅出来，到处都是。段况白眼尖，说，这不是你高中同学银城武吗？
我一看，哎哟，是真的，这小子当年在班上被一群女生一下课就按到桌子上殴打，现在居然在“楼外楼”喝到胃出血，确实长进了啊。
另一起流血事件是由段况白引起的，他一向喝了酒犯病，先是开始唠叨饭桌上一个男人，男人比段况白年长几岁，也是个狠角色。一开始他没理睬段况白，长辈都在，又在段况白家的饭店吃饭，多少顾及了颜面。
但是段况白愈讲愈激动，朋友劝不了，他姐劝不了，他妈劝不了，我还是劝不了。
我知道肯定要出事，段二喝了一杯酒之后，突然站起来，照着面前那男人就是两耳光，嘴里含糊说着什么。那人马上被激怒，跳起来扑向段况白，两人推倒桌子椅子，扭打成一团。
其余的人慌忙去拉架，段况白的母亲拂袖离去，姐姐站得远远地，不敢上前。
那场架后来被众人拉开，段况白吃了亏，他实际上喝多了，站都站不稳。我叫几个服务员把他扶到楼上包厢去睡下，先离开了楼外楼饭店。
楼外楼饭店发生的“少主闹场”事件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我后来在出租车里，一直在笑，我突然发现这个城市值得我留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一而再地逃出去，又逃回来，现在终于又决定要离开。
（3）
段况白终于翻到姐姐的电话，想也没想就打过去，他精通于跟人打交道，他一直以为他有的那些高贵品质，别人也有。
她姐姐接到他的电话，飞快地派了辆车来接他，段况白拎着他的黑色双叶皮包昂着头从这家小旅馆走出去，坐上那辆银灰色小车，这时候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三十五块钱。
过了一会，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就要到北京天安门啦，我就要见到毛主席了。
我正失眠睡在床上，睁着眼睛一闪一闪，看到短信，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再几年前，再许多年前，我们两个还有周云声穿着小背心短裤，走在夏天的沥青马路上，去寻找一条白色鲨鱼。
我还是没有回他的短信，这城市让我痛苦不堪，我想独自一人面对，战胜这一切。
少年们在夏天走着走着，突然走到一条岔路，因为某种原因，分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然后我们遇见很多叫我们痛苦不堪的事，直到我们初次遇见我们的爱情。
我想到这，嘴角像一朵蔷薇花绽开，我甜蜜地睡去，不再慌张。
（4）
段况白在司机的引领下，游了一下午的车河，算是把北京城逛了一圈，一开始他满有兴致，完全不同的北方，皇城，马路那么宽，不知名的跑车从后面嗖地赶上，楼好高，人真多，连天空都好像比家乡高出许多。
但是这些很显然不是重点，最后段况白竟在车后座睡了过去，他想到绵绵无尽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日子，忽然有些晕眩。
在同一时间，我们都梦见闪亮的日子，我的梦里有他，他的梦里没有我。
我跟段况白的故事很长，我并不打算在这里讲给你听，实际上我从十五岁开始一直想写一个关于我跟段况白的小说，但是写不下去，写不好或者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去写，那是真正的青春小说，真正的青春。我现在想截取某一段来讲讲，我想，这某一段就够了，你无须想象也无须责怪我，你知道的，青春与记忆都是碎片，一片一片，大多数都被你丢失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我跟段况白大概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确定我们那种超越一切的关系，或者更早。我想过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友谊、亲情，我近年来还会想这或许是一种变态的爱情。那时候我是外表聪颖乖巧但内心狂野任性的优等生，他是行为夸张粗鲁内在温柔善良的坏小子，我们在不同班级，我戴三道杠他差点蹲班，考试的时候我们一起玩快速交卷的游戏，他冲我笑，说这下我们完了，一字都没写。我一脸诧异地对他说，没有啊，我是早已经写完了。
然后监考老师大声说，你们俩干什么呢？
接着我们被请进办公室，当然我很快就出来了，因为我的卷子是满分而段况白的是空白，只写了一个松松垮垮的“段”字。
这事成为学校里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我每次想起都笑到直不起腰，段况白则恶狠狠地说，他们不懂，我跟你，你跟我，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
我许多年后经常想起这句话，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当我开始改变之后，在那些人的眼里，段况白如果是豺狼，我就是长出獠牙的大象，我们都是猛兽，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在这里不想讲太多，因为将来还要再讲，而这毕竟是关于跟踪的故事。总之上了初中之后我们越来越糟糕也越来越熟悉，熟到像一个人，我同学跑来说，我周末在街上看见你了，你穿一件格子衬衫，我说乱讲，不可能，我周末两天都在家睡觉，其实他是看见了段况白。
我们越来越接近跟人群也越来越疏远，实际上我们也从未跟那人群接近过。这种疏远，心与心之间不可靠近的隔阂，他们不知道段况白内心有多善良，他们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感情是坚不可摧的，他们看不到我们的青春惊心动魄，真替他们惋惜。
再接下来，更惊心动魄的东西出现了——爱情。
然后原本以为不变的，又开始变了，原本不清晰的想走的路，现在更加扑朔迷离。
（5）
段况白在吃晚饭的时间终于见到了姐姐，这女人行色匆匆，带他去一家高级饭店吃牛排。
吃饭期间她告诉段况白，她现在在做一笔大生意，白天都没有空陪他，这几天白天就让那个司机带他四处逛逛，晚上她再带段况白去感受一下北京的夜生活。
段况白跟姐姐有说有笑地吃完这顿饭，其间想说的话好几次咽下去，他一向直接明了，这次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吃过饭姐姐带他去了北京一个著名的夜总会，段况白从那出来之后异常虚脱，给我发短信。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豪华，什么叫做夜总会。
收到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喝一瓶汽水，我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真的就被金钱物质打败了？
不久之后，我才弄明白，这小子不是被金钱打败了，他是被姑娘打败了。
接下来的几天，段况白跟着司机在北京城里游览各种名胜古迹，晚上在大酒店夜总会酒吧里海吃胡混，他的心里乱极了，他一直被物欲所刺激，那个女孩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想说的话一直说不出口，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告诉我他快要疯了之后，我失去了跟他的联系。
我在跟段况白失去联系的某一天晚上又失眠了，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夜晚。
楼外楼伤人事件之后，隔了大概三个礼拜我都没有再见到段况白，我在准备着去南方，准备着悄无声息地离开。段况白喝了酒，十点多在闹哄哄的KTV给我打电话，说，你干吗呢？
我说我一个人在街上走，有点饿，去吃碗面。
他说你快过来，他们唱歌都唱不好，等你来陪我唱首歌。
我说都有谁啊，他迟疑了一下，说，没有别人，你都认识。
果然没有别人，我推开门一看，就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呈昏死状。我上前去把他摇醒，他说太累了，一不小心睡着了。
我们唱歌吧，他说，他跑去电脑那点歌，我说，怎么就你一个人？
段况白说都走了啊，有两个喝多了，有两个还有别的事。
我哦了一声，没有再问，我们唱了两首歌，我发现段况白这天晚上实在不在状态，就把话筒扔到一边，说不唱了，走吧，出去吃东西，我还饿着呢。
段况白答应着，但是身子一动不动，双手抱头，双眼紧闭。
我说，你怎么了？喝多了啊？
段况白迟迟没有说话，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他说，你借我点钱吧。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他眼睛是有我从未看过的可怕东西，看得我心惊肉跳。
他说：“一百一十七万。”
我哦了一声，说，我还有三万多，可以全给你。
他眼睛里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他闭上它，把沙发想象成海洋，他要沉下去，让海水把他淹没。
（6）
段况白决定单刀直入，在电话里他问她姐姐，能不能给找个事干干，我想挣些钱。
姐姐说我想想啊，你都想干点什么呢？
段况白说干什么都行，只要来钱快来钱多的。
姐姐说我想想，你还是先跟小徐四处玩玩。
小徐就是那个开车的司机，就这样段况白跟着司机又在北京转了一天，看见马路上的奔驰宝马保时捷，他快要急死了。
我在上海，我的三万多块就快要花完，我也焦急起来，开始往外跑，想谋一份稳定的工作。
偶尔坐公车的时候或者一个人在夜里走的时候，会想到段况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打电话过去一直关机。继续走下去，我就会变得恍惚，仿佛现在走的路是我们常走的那条纸厂路，我和我的影子好像我跟段况白，在月光下，我们一起走，我们跑起来，我们坐在路边唱一首歌。
有许多时候，我都是想到这些从前，才能继续往未来走过去。我们的未来，它现在却叫我们这么的痛苦。
（7）
我跟段况白失去联系的第十八天，我还是没找到工作，银行卡里的钱已经变成了3位数，我又开始不断想起从前，上海一瞬间来到了夏天。
我从一个朋友开的公司往家赶，公司非常远，在郊区的某个住宅区里面。我坐一辆公车，又在车上睡过去，坐过站下车之后在马路边呆立很久，周围是完全陌生的建筑，是一样冷漠的人群，是呼啸而过扬起尘埃的卡迪拉克，高架桥，十分钟经过一次的飞机，远到看不见的云，我觉得很难受，又想起段况白。我所遇见最潇洒的少年，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终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让我也想象一片海洋，我要沉没下去，海水覆盖我的双眼，我看见无限接近透明的蓝。
（8）
半夜醒了又睡不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喝水，我觉得生活糟糕透了，我穿戴整齐，打算出门去随便找一个人打一架。
结果架没有打成，那是凌晨四点，城市里都是起早贪黑的苦人，我在一处废墟弄倒了几面墙，收到一个人的短信，我灰头土脸，满手是血地去网吧上网。
交了钱挑个四周没人的位置坐下，上QQ，这个时候在线的没什么人，界面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段况白在线，慌忙点击要与他交谈，但是他的头像马上黯淡下去。
他今天的签名是，一百一十七万，你会嫁给我吗？
我在电脑那边像突然被人用刀扎了一下，整个人麻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看到黎妮的小白猫头像在那跳个不停。
你好吗？
不好。
哪不好啊？
都不好。
那回来吧。
回来也不好。
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
……
……
你这么大半夜的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突然很想你。
想我，我看你是上夜晚无聊了没人陪吧？
……不是……
你玩你的吧，我走了。
我很无情地下线，然后在网上胡乱逛了几个网页，就出了网吧，在微微亮的黎明慢慢地往住处走。
黎妮是我十六岁时候最爱的女孩，那一年，为了她，我跟段况白打了一架，两个人出手都狠，我觉得我快要死的时候他突然停手，跑开，几个月后像没事一样来找我，告诉我他要去当兵了，后天晚上来吃个饭。
那天晚上我跟一群陌生人坐在楼外楼，第一次谁也挡不住，一杯喝完又喝一杯白酒，醉到像石头一样沉入落雨的河水中，又浮上来，因为这河已经慢慢干涸，小时候我跟段况白说它深不可测，里面住着龙王。
那夜段况白带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叫黄薇的女孩，大眼睛长头发，非常能喝酒。段况白喝醉了就抱着那女孩子亲她，当时段况白十七岁，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在，他爸爸刚喝了一杯酒杯子还拿在手中，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浮现的都是黎妮的脸，我也有些醉。
实际上，十几岁的我，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段况白当兵后的第二个月，我在一次饭局上又遇见了黄薇，十几天后，我再次成功挖了段况白的墙角，我还写信给段况白，他回信说你等着，你欠我的姑娘迟早要还给我。
我想到这里又自己一个人在那乐了起来，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有点疼，伤口还在流血，我又想到段况白那句签名。
一百一十七万，你会嫁给我吗？
什么样的姑娘，值一百七十万？这种事情，能用钱计算吗？
为什么眨眼间，这个世界就变得如此叫我厌恶呢？
（9）
与段况白失去联系一个月又十天，我还是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开始四处举债过日子。这天下午，在网上我终于逮住了段况白。
你现在哪呢？
哈尔滨。
你怎么去那了？
我不方便说，等回头跟你当面说。
我X，你有什么不方便的，快说。
真的，不方便，你怎么样了啊？
我快要死了，饿死。
我现在钱拿不出来，不然到是可以给你。
你到底在干吗？你怎么跑哈尔滨去了？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
我们两个有大约三十分钟的交谈，段况白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没有问他那一百一十七万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说，这是一切问题的答案，肯定是一个难搞的女人，她是谁？
我在脑海里把这二十年所有遇见的女孩女人都过了一遍，脑子像被人踩过一样，一片空白。
这次交谈让我松了一口气，起码他还活着，即使他可能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早就对段况白说过，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
段况白说，你是迟早要被女人害死。
我想到当时我们在蓝月的包厢里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现在竟然有些真的担心起来。
（10）
连续几天下午在网上遇见段况白，他总是言辞闪烁，说话没有重点，聊不了一会就急匆匆下线。
我一直都猜不透他在干什么，但我知道这事一定叫他觉得耻辱，我强烈的直觉告诉我，隔着千山万水，段况白的痛苦远远要比我想象中的要强烈，它不能被倾诉，就像毒一样在体内越积越深。
当我已经不想再问他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要跟我视频，视频里他赤裸着上身，背景是豪华的房间吊顶。
你这是在哪呢？
夜总会。
我说，你现在挺潇洒啊，还混夜总会。
没有，我在这做。
做？做什么？
段况白沉默了一会，我看到他在电脑前面颤了一颤，然后QQ界面上弹出两个字，我的脑袋嗡地一声，身体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什么。
见我半天没有反应，他打过来一行字，我已经看不清楚那些字是什么了，就是一团黑一团白，我隔了半天打给他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你别问我为什么。
不行，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了啊，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说，我要告诉你妈。
段况白在那边列举了一大堆荒唐可笑的理由，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我下线回家。怎么想怎么难受，怎么想怎么不能接受。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响，如果被我找到那个一百一十七万的女人是谁，我一定要杀了她。
我所见过最潇洒的少年，竟被她这样玷污了。
（11）
视频之后的第二天，我给段况白打电话，关机。我又上网去找他，他不在，我留言给他，到第三天他还没有回我，他又失踪了。
我找了几天，试图通过一些途径来追踪他真实的去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真的去了哈尔滨。
找了许多天之后我终于还是放弃，他自己要躲起来，我们都是在大海捞针。我冷静下来，一边为自己的生活继续奔波，一边静静等待段况白的消息。
这段时间，我很恍惚，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处。在各种场合，我都以为我能遇见段况白，他站在川流不息的斑马线上，他坐在路边高高的广告牌上，他沿着地铁的轨道徒步走3公里，他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时而开心，时而忧愁，悲伤地坐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更加担心甚至惶恐，我拼命压抑自己的一个念头，我偷偷地，极不情愿地想，段况白是不是死了。
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就这样完结了？他死在女人手里，我还能活多久？
（12）
段况白是个灾星，但也是福星，又过了十几天后，我接到了他从北京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洪亮，精神不错，似乎完全没有前几日的阴影。他跟我说他不打算指靠他那个姐姐了，但是问她借了一千块钱，在朝阳区租了一间地下室，打算一会先出去找个工作，他说，要慢慢来，不能急。
我很开心，知道他还积极正常地活着。段况白给予我生的力量，我也觉得我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振作，城市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但我们总要接受它。
至于哈尔滨的事情，他只字未提，我想，他肯定是跟我闹着玩的，又或者在我的意识里，这件事，是必须选择慢慢遗忘的，它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段况白的脸上，却是我们两个人的耻辱。
我跟段况白就这样开始了在两个城市不同的谋生，我决定去朋友的公司看看，他正在创业，急需用人。
段况白没过几天就找到了一份促销员的工作，在国美卖彩电，他想不到，一年之后，在家乡，他家里居然真的转行做起了电器生意。
我们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我告诉他我每天去上班要坐3个小时的车，下班还要3个小时，他抱怨房东抠门，洗澡还要让他每月交一百六十块，我们的感情忽然回温到热血少年时，这个世界都不要我们了，我们互相搀扶着向前走，我们是H2，HERO TWO，我们是两个英雄。
段况白说他把我去年写给他的《给H2男孩的情书》打印出来放在阿迪外套口袋里，晚上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KTV没有姑娘他就翻出来读一遍，他说他现在像我一样很喜欢回忆往事，觉得那就像一出纪录片。
他还说他长这么大，我肯定是他遇见过的最烂的人，能读好书不读，能拥有好姑娘但是要伤害别人，能有安稳的生活偏要瞎折腾。
不好好读圣贤书，这是不忠；不听爹妈的话，这是不孝；抛弃喜欢你的姑娘，这是无情；挖朋友的墙角，这是无义。段况白说，你是我所有见过的人中唯一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人，但是我还是很喜欢。
我说为什么呢？
段况白说，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你有追求。
追求？
可怕的追求，超越一切的追求。
我说，你不也有？
段况白说，废话，不然我怎么在这跟你废话！
我说其实你也是一个窝囊废，但我也好爱你。
在上海，在北京，两个窝囊废就快要穷死了，但还是很快乐。
（13）
其实我早就知道，段二在北京撑不了多久，他的个性他的少爷脾气都不适合北京那种环境，他表面平静笃定，其实内心万分焦急，我感觉得到，但是我不说，秘密总有被透露的一天，我知道它将很快地到来。
段二在北京，生活越来越差，试用期一个月只卖出去一台电视，老板无情地辞退了他，在电话里他给我说他在找别的工作。
他穿着家里给买的名牌西服穿着我的AD球鞋在北京街头彷徨无助，然后他拎着他爸爸的LV皮包抬头张望公车怎么还没来，他站在火锅店门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吃，但是电费还没有交。我所遇见的最潇洒的少年，他蹲在路边像一根杂草，微风吹过忽然趔趄，睡倒在路边，这太可怕。
他终于忍受不了了，有一天夜里，他给我发短信，说她妈妈来北京看他了，他打算这次跟她回去，学点东西，挣点钱再出来闯。
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结局，几天之后，段况白在老家给我打电话，问我需要不需要钱。
我说不需要，这时候我也渐渐稳定，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然后我们就各自道别，各自回到忙碌的生活里，很少有联系。
我有一天又忽然想起那一百一十七万女孩来，我越想越觉得这太奇怪，我派了一个人去跟踪段况白，几天之后我听见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像利剑一样刺穿我的耳膜也刺穿我的心，我开始觉得这人生真的如此奇妙，得失欠还，真的都是计算好的。
那个叫段况白魂牵梦萦的女人叫段况白不顾一切的女人，叫段小弗，在地头上，段况白、段小弗、段微微是著名的“有三段”。
段小弗。
段小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是她，谁会提出一百一十七万这种离奇精怪的想法，而城市那么小，他们终会相遇，终会相爱，终会分开。
你的天使，总会在你面前张开巨大洁白的翅膀，然后飞得很高很远。
我也终于知道段况白为什么一直在我面前支支吾吾，他有一个秘密，他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
几年前段况白回信给我说你等着，你欠我的姑娘迟早要还给我。
这多像是报应，又像是个笑话。
我不想再说些什么，我早就说过这个故事开始在中间，他很精彩，它还没有完结，结局还早，精彩的还在后面。
一百一十七万，你会嫁给我吗？
我把椅子想象成一片海洋，我要沉没下去，一直沉下去，沉没到漆黑宁静长满水草的海底。
还没人赞这篇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