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终究还是走了。
俩个月来,我告诉自己,外婆终于搬离那个阴冷潮湿逼仄的小屋了,搬去山上面朝阳光,看着大河和外爷一起过日子。天气越来越冷了,一夜彻骨的北风后,我想该去看外婆了,蓦的想起外婆已经不在世间了,我在也见不到了。死去的人终是幸福的,不用在小心翼翼,另一个的世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无从得知,至少有外爷给撑着不用事事低眉顺眼,连死都要为儿孙做打算。
外婆已经很老了,91岁了,脸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眼睛深陷在眼里,小小的像俩粒陈年的黑豆,牙齿早就没有了,用力的抿着嘴,手里捏着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失了颜色像极了烂肉颜色的棉布手绢,不时擦擦嘴。外婆永远那么得体,91岁了坐的端端的,走路也是端端的,黑色的网纱帽笼着白灰的头发一丝不苟,黑色丝绒外罩衣齐齐整整。这是外婆在我心中的印象。她总是坐在床边上,看着窗外约15平米的院子,她在看什么,想什么,不知道,没人想知道。她像条老狗,趴在院子口,人来抬眼一看,人走抬眼看看,每日里做的事情就是在等待死神来拜访。
死神还是来了,先是咳血,去医院拍片,说是肺上开了洞,怀疑是癌,几天后化验结果出了来,不是癌,大家都松了口气。然而小孩子还是不允许去外婆的屋里,儿女们认定外婆这次是熬不过去了,要走了。起先几天看着真是不行了,只喝水,远在内蒙的大舅也回来了。我去看的时候,下着雨,终年没有阳光的小屋越发阴冷,朝冷的空气中隐隐有丝血腥味。外婆侧卧着,首如飞蓬,枕边放着一个塑料杯,里面有咳出来带血的痰,脸上像被风吹雨打后又被虫蛀过的老木桩,微微起伏的被子,还看出来她还有口气。妈妈凑过去问外婆,妈~,你看这是谁?外婆艰难的转过头,看了我,颤颤的说++。她还能认出是我,还没有糊涂。我坐在床边隔给她捏捏腿,捏了一会儿,她使劲的把我推开,我竟不知道将死之人有这样大力气,我知道她是觉的会给我传染。我忍着泪做到对面的床上。二舅家的二小子来了,站在床边低着头大声问:娘娘,咱给你去医院?她颤颤的回答,不~。等人都走了,就剩妈妈了,妈妈过去给外婆说:妈妈~,不是带你看病,是不想让你老在家里。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哽咽了,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外婆没有说话,一动也没动。一会儿,候舅来了。外婆住在候舅家,十几年前外爷过世后,候舅把外婆接到自己,候舅家终于结束了每天中午稀饭、馒头就咸菜的日子了。他们太忙了,没时间炒菜。就在前一年外婆还能挪着裹过的小脚给洗锅。外婆给候舅说:==,我去医院老呀,你们把我送医院吧。在场的人无一不泪目。候妗子不允许外婆老在家里,说是不吉利。候舅没办法,早早联系好了医院和救护车,看着人不行就联系送去医院,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医院,如果能至少也能躺在床上交代那口气,不用在颠簸和慌乱中结束轻飘飘的一生。死后是什么,没人知道,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害怕的,如果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去死,是不是能增加揭开死这道门帘的勇气?
接连3天没见太阳,外婆在床上挣扎了3天。天见晴了,外婆好多了。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外婆又没事了,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还能喝半碗油茶。
国庆放假了,外婆又不行了。这次是真的不行了。我去看外婆,外婆悠悠的喘着气,眼睛越发深陷,仅有米粒大小的光亮。那天人很多,几个媳妇,孙媳妇,孙子,都在。二妗子说我给洗把脸吧。外婆摇摇头。一会儿我说,外婆我给你擦擦脸?没有说话。我热了水,细细的擦了眼窝的眼屎,嘴边没有擦干净的油茶,擦了每根手指头,把乱糟糟的头发抹湿了,梳整齐了。外婆看上去又好多了,好像睡一一会儿就能下地走路了。肺上的洞让她呼吸困难,不时咳血,我知道她难受,就这样我也不愿她离开,至少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能拄着拐,笑眯眯的说,++,来了。看到她高兴,我也高兴。妈妈说外婆很喜欢给她东西。她去了,高兴的给她说八月十五哪个孙子,哪个外孙来了,把拿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翻出来给她看。
国庆假期我没有休假,还在上班。中途问过妈妈外婆的情况,妈妈说,总是从床上掉下来,你候舅心脏病不能拿重,她还总掉下去,出去上个厕所的功夫就掉了下去了。心想坏了,外婆一心求死。死,意味着舍弃儿女,去面对未知,一个人是对生活多厌倦才会去主动的死。妈妈说,外婆已经不吃饭了,只喝水,一晚上喝了一暖壶水。候妗子坐在正房的沙发上,捡了颗葡萄放进嘴里,说,我心里敞亮亮的,我伺候了老人十几年了。这几天了,你们伺候吧,我把这正房腾出来,你们自己做饭吧。看来是心里厌恶极了。
国庆第二天下午,妈妈说,你外婆没了。外婆还是老在了家里。
又下雨了。外婆的灵堂搭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有来过。外婆有三儿俩女,大儿七十多了,从小在内蒙长大,二儿中年的时候没了,二妗子守寡,天不怜人,最得力的大儿出意外去世了,小儿六十多了,有心脏病。大女,我妈,小女陷于高利贷,躲躲藏藏已经几年没有露面了。外爷在世的时候临近几个村里谁不知道高家大先生,而今灵堂前人影稀少,当年的高门显户就这样败落了。
外婆的东西都被收拾出来了,候妗子说都扔掉,没人要。候妗子说,外婆见血了,得火化。我妈说火化当天,打开棺材的时候外婆好好的躺着跟睡着了一样。没人同意火化,也没人敢拦。中午妈妈回家了照应小侄女。下午上来的时候外婆就被拉去火化了,候妗子顾了几个人去抬棺材,就候舅一家人去捡骨头了。回来的时候候舅已经走不稳路了。
出殡前一天下午要迎外爷的魂回来,接外婆去阴间。孝子贤孙拿着桑棒,迎魂杆,七十多的大舅端着外爷的照片,吹吹打打出发了。回来的时候,女眷门跪在灵堂门前接外爷回来。按传统得是媳妇把排位和照片接过来送去灵堂,大妗子没有回来,二妗子守寡,只能候妗子来接,可是候妗子转身走了。大舅把牌位给身边的人,自己转过来,嗵的跪在泥水里,接过了牌位。这世上有没有灵魂没人知道,人死后灵魂去哪里没人知道。此刻,我愿意相信有灵魂,相信外爷确实回来了。照片上外爷比我梦里的老,胡子没有刮干净,微笑着,像我梦里见到的一样。外爷的胡子都是我给刮的,为什么这次没有刮。
妈妈在灵前嚎啕大哭,爸爸,你回来给你的老婆做个主吧。外爷回来了,平士做法了,嘣嘣敲着羊皮鼓,念着东方无极什么的经文。所有的后辈们都跪着,一张一张的烧着纸,烧一张磕一下头。妈妈和姨姨哭的撑不住身子,下面的人有人东张西望,有人表情凝重。纸一张一张点着了,父母给儿女的恩情,在诵经声中,随着烟尘和眼泪又还给了父母。候舅和候妗子没有来。
晚上我没有回家,外爷回来了,我得跟在一起呆一晚上。外婆的棺材横放在灵堂最里面,俩边个摆了一张床,一张架子床,一张外婆屋里抬来的床,床中间,棺材对面是外婆和外爷的照片和牌位,下面是供桌,灵堂四周被花圈围了起来。妈妈在这床上裹着被子,陪了外婆好几夜了。妈妈说,外婆火化前一天晚上她曾听到有人抽泣的声音。坐在床边,看着外爷的照片,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我希望外爷的魂能做出什么动静来,好让我们知道他跟我们在一起,然而一夜并没有什么异常。大哥过来给外爷烧纸,纸还没有着完,大哥的脸抽动起来,大哥强忍泪,点了根烟说,外爷,这个烟你没有抽过,尝尝,然后逃一般的出了灵堂。烟慢慢的燃着,袅袅的烟在外爷照片前升起,散开。妈妈把外婆的被褥和衣服一件件抖开,重新整理外婆一生也就那么点行装,一捆被褥,俩捆衣服。这件是谁买的,这件是她常穿的。我瞥见妈妈穿了件外婆的裤子,责问她,妈妈说,你外婆好的那俩天下床找出来说这是条好裤子,她没穿,趁她还没死,叫我赶紧穿上。
早上凌晨三点醒来,大雾,今天出殡。早上把棺材装上车的时候,妈妈和姨姨扶着棺材大嚎。在灵堂的时候还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仿佛还在一起,现在真是要别离了。候妗子这次在了,张大嘴,啊啊哭,带着笑。二妗子哭着说,妈妈呀,要是去了那边,告诉我那儿,我想死他了。灵车出发了,妈妈和爸爸坐着灵车,妈妈说,我要离你外婆近一点。
大雾天车队缓缓的走。走着,车队好像冲出了迷雾,太阳明媚。
到了坟上,外爷的墓已经被打开了,外爷和外婆要合葬。点起来了一堆车拉来花圈都要烧掉,外婆的被褥,衣服也要烧掉,棉布衣服烧的时候画出一根又一根红线,化纤的铭牌化成水,像眼泪一样流进灰烬里。有把旧市尺落边上了,我捡起来,尺子能有什么罪过,也要被烧掉。想了想还是扔进了火堆里,外婆,尺子给你烧了,过去给我外爷做俩身衣裳吧。坟地的边上是二舅的坟,草太长了,还张了颗树,差点没有找到,再往下是二舅家儿子的坟。外婆致死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大孙子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她。
要下葬了,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了。除了姨姨和妈妈没有人哭。黄土一铲一铲埋上,外婆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崭新的碑立起来,写着外爷和外婆的名字,下面是儿孙的名字,秋日阳光下,庄严肃穆。
各种纸糊的家电要烧去阴间,还有一座大红墙紫瓦的大房子,天气好,纸房子哗啦啦的就烧成灰了。众人说,外爷把房子收走了。我曾梦到外爷的家漏风漏雨,这下外爷搬了新房子,外婆也搬了新房子,大院子,大风景,想到这里,心里有点欣慰。看着对面的大河波光粼粼,远山如卧龙,我突然不伤心了,挺好的,这个家搬的挺好的,除了我再也不能见到我的外婆,我的妈妈再也没有妈了。
永远怀念我的外婆外爷。
后记
几天后,妈妈说,外婆没有开封的药,用了一辈子的眼镜盒,连外婆的遗像候妗子也要扔掉。大舅生气了,装了了一个蛇皮袋把外婆的东西都拿回内蒙了。现在外婆住的房子关了俩只鸡。候舅说,有只鸡像极了生病的外婆,他从院子走过看到鸡的时候很难受。(鸡辟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