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我妈坚持多年对我灌输的——“你可不是东北人”这一概念就是从那一个月的北京之行开始的。那些年赵本山先生还没火遍大江南北，在学校说话带东北口音还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我妈当年最深恶痛绝的小品就是赵本山和黄晓娟的《相亲》，“太恶心了”，每次看到电视上回放，她都这么说着，跟看见某种烈性病毒感染源一样火速换台，她最推崇鼓励我看的是陈佩斯的吃面和“队长别开枪是我！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也背叛了革命？”

92年秋天，她带着我去了北京动物园，当我爬上虎山前面那个土坡往下看的时候，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哎呀妈啊！” 马上被她厉声喝断，遂严令禁止我再说出这样粗俗的东北感叹词。我被吓得不轻，霎时间羞愧得难以自持，6岁的内心顿生一种玷污了这满山红叶神圣而美丽的首都之感，这种微妙的羞耻感一直持续到现在，每次东北口音冒出来的时候，它就像个开关，小小声地开启一下。

我妈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东北人，尽管出生地是长春，她也一直在这工作结婚生子，但是她和我姥姥姥爷祖籍都不在这，她会嘲笑我和我爸那个土到爆的祖籍——永吉县某某岭，显然和她那出了不知多少文化人的江苏武进没法比。她十一岁以前住的最久的地方是北京前门她姥姥姥爷家的四合院，也被带着回过江苏常州她奶奶和大舅的家。可想而之她带着这么个操着东北口音老家永吉县的小兔崽子回到儿时故乡的感受。

多年以后有一次二姑在家族聚会的时候偶然提到我们的族谱在淄博，爷爷的爷爷是从那出来闯关东的，我当即对上苍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天不亡我，“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 终于在祖籍这里找回了点体面。这个快乐也没持续多久，我大葱省传统，从不把女性当家族成员载入 谱系。但武进倒是抛出橄榄枝，表姐说老吴家打算把我们这帮母系成员，不分姓氏统统存档，到底还是大江苏有容乃大。

我妈大概认为断绝东北人的自我认知，首先要从胃开始。在她的头脑里大概有一个“南方人爱吃的食物”清单，每次在我对某些食物报以怀疑或者抗拒的态度时。“南方人”这个有魔力的词总能最有效的戳中我的虚荣心，让我至少能尝上那么一两筷子。

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东北，物质匮乏到今天难以想象，能随便买到新鲜香菇都是90年代中后期的事了。恐怕正是因为这种荒芜感，我妈才固执的要用食物的气息搭建一个“南方”出来，为了给我也是为她自己，培养某种想象中的“乡愁”。就像当年我姥爷作为下放干部，发配到长白山山区还要研究如何自制话梅糖。为此她长途电话指示经常出差的我爸，把南方的味道给她一样样地背回家。她会异常兴奋地打开层层叠叠的一包报纸，指着里面的冬笋，告诉我这是高雅南方味道的来源，和大酱血肠酱骨头有云泥之别。

我对食物的记忆几乎都和阳台有关，尤其是春节前后那些天的阳台，在厨房的尽头那扇门的后面，东北以外的人大概很难想象那个情景，整个阳台就像一个久未除霜的冰箱，一个墙体上结着厚厚冰霜，窗子完全被窗花覆盖的神奇领域，散发着泠冽的铁锈味，一点大葱上的土腥味，干燥的纸箱味和里面芦柑梨子苹果梨和红富士的混合甜味。在寒冷清晨强烈但冰冷的阳光下，伴着零星的鞭炮声和淡淡的火药味，阳台的主色调是冰蓝色和橘黄，差不多就是Frozen 里Elsa 一边let it go一边盖的冰雪城堡那样。阳台正中的一个旧板凳上和地上永远有一个到几个搪瓷盆，结着一层冰壳的水里必定泡着东西，肉，鱼虾，鸡翅，黄花菜 ，木耳，干香菇，笋干，梅干菜，大枣什么的。绒毛一样的细碎冰凌，窗花完美的菱形，盆里那层薄冰，都在等待着我兴奋的手指。

每年春节都是我妈指引下的一场对食物多样性的大型发现之旅，她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做那些复杂的南方风味。我看着她和姥姥用一只筷子把糯米填进藕的洞眼里，再用牙签封住。指挥我用剪子剪开虾背除掉虾线，她好做油焖大虾。翻出她在外文书店买到的hk和台湾美食杂和菜谱，跟我说今年她打算试试台湾卤味。或者无比遗憾的说不锈钢勺子做蛋饺皮不如家里丢失的那柄铜勺子好用。还有削荸荠削芋艿削山药等等。。。

我妈的努力确实没有白费，她最满意的部分就是在常州的时候我可以充分的欣赏大姨和大姨夫的手艺，不至于说出“这啥玩意啊？真难吃”，这种失礼露怯的蠢话。但她多年以来循循善诱我接受雪菜肉丝面一直未果，我对几乎所有汤面汤粉类食物始终深恶痛绝，首当其冲的就是雪菜肉丝面。每次提到她都表示由衷的遗憾，“你还是不够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