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播出后的第11天,我才敢说出这件事。
其实并不是第11天才想说这件事。
我是一直都想说,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然后这电影上映了,我看完了,感觉是时候了。
但等到写完我才意识到,草,为什么我非得要找一个时机呢?
早该说了,就在10年前的夏天。
那个夏天我上初二,对一切事情处在「会有大致感受但说不上特别清楚」的状态中。
当时班上出了件占据班级半个学期热搜的大事。有个女生,这里叫她A,给班上的7个男生分别写了7封情书,并且在同一天送出去了。
写的内容都是雷同的,“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其实我也是…”
这件事情从曝光到发酵,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那天晚上我回到学校,还没坐下,同桌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了这个消息。
我定在原地,我说真的吗?同桌跟我使眼色让我看看周围,我才注意到整个教室热闹得要命,后排男生把那几封情书传来传去,一波波的起哄和爆笑,从后排传到前排。
所以是真的。
我望向A,她坐在座位上看书,看起来很安静或者很镇定。
然后,我问出了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会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
经过发酵讨论后,同学们比较认同的一个说法是,A发花痴了。
花痴这个词很乡土,但胜在够刺耳,简洁易懂。
据说A在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年年当班长,人也受欢迎,很多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
没想到升上初中后,她再也没有得到过男生的爱慕了。
女生也不喜欢她,成绩不好,长得又不漂亮,何况她还这么自恋——之前她把以前收过的情书拿出来给人看过,说“你看,很多男生喜欢我的。”
所以这事儿发生的理由,就是一个没人喜欢的讨厌鬼臆想过度了——她觉得这7个男生正在暗恋她,就选择了主动出击。
嘈杂的声音里,有个男生大声说“你不如和A在一起吧!”又引起了新的躁动。
这时,A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举动:她突然用力地拍了自己的课桌,把所有声音一掌拍停。
然后她在大家的注视下,把脸埋进了手臂里。
就从这一掌开始,同学A变成了会发疯的A。
中学生活很无聊,有什么事情比挑逗一个会发疯的人更危险和更好玩吗。现在同学们知道怎么掌握这种好玩了,任何无聊的发言,只要提及A就会变得有意思起来。
大家的眼睛装上了专门观测A的显微镜,哇,A吃松松豆时会用一只手指挖鼻屎,挖完接着用这只手指拿松松豆吃。
你想早恋啊,虽然A就像猪一样,邋遢,贪吃,但她会写情书,你追她嘛。
男生小心点儿别跟A讲话了,不然她就会发现你“一直喜欢”她。
也有人不声不响地就落实了自己的行动,把饭倒在A的床上。
同学们太快乐了。
没有人会真的走到A的面前跟她说这些,也不需要背着她讲小话,她听到没关系的,因为大部分时候,A只会呆呆地坐在座位上。
但快乐的时光太短暂了,没过多久,有一天上课到一半,A毫无预兆地哭了任课老师很受惊吓,他不知道这个女同学怎么回事,不过他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班主任闻讯而来,A在大家安静的注视下,被班主任带离了课堂。
下一节课,A如常回到教室,班主任也没说什么。
既然班主任什么都没有说,是不是意味着没有人做错什么,应该是的,那太好了,什么都不用改变。
改变的是A。接下来的日子,A的失控变得频繁。某个下午,A在班主任的课上又一次嚎啕大哭。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她很无奈,同学们安静地抬头看着她,同学们的眼睛需要知识的滋润,于是她对A说,“你自己先去办公室吧,我们要上课。”
A站起来,一个人走出了教室。
那天过去后,班主任终于对我们说了点儿什么。班主任说,A的精神压力太大了,要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A走了,这个消息让班级滋生了另一种躁动。隐隐约约地,有人开始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因为我们才搞到她要回家的吧?精神压力太大是什么意思,真的疯了?只是开开她玩笑而已,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给她床上倒饭的那个人是谁,太过分了!
躁动变成了一团夹杂着疑虑、愧疚、惊吓、愤怒的无形物体,朝同学们的脸上狠狠砸来。
同学们得做点什么。
有人提议,给A折千纸鹤吧,在纸上写道歉和鼓励她的话,祝她早日康复。
行啊,听说她家里比较困难,那给她捐款吧。
集体募捐开始了,大家纷纷掏出了珍贵的5块钱,10块钱,把钱和千纸鹤交给一个跟A家里离得比较近的男生,并让他带去同学们的问候。
班级里还是时不时会有人提及A,但话题内容变成了期待和希望。
期待她快点好起来,希望她能回到学校。
回到温暖的大集体,和大家做好同学,好朋友。
所幸,不久后A回到学校,状态真的比以前好多了。
那天A穿了新衣服,有点腼腆,大家的热情让她不太习惯。她收到了不少夸奖,座位上围了一群同学,叽叽喳喳地跟她聊天。
我在去厕所的路上遇到A,我问她,你感觉好点了吗?
她笑着说,好了,谢谢大家这么关心我。
A是懂得感恩的A,同学们是知错能改的同学们。
真好,有同学给她送笔记,课间也会有人找她玩,放学一起去食堂,班主任对A的态度也很温暖。
但日子慢慢过去,同学们的热情褪去,大家在冷静之下,逐渐发现了一些让人不快的事情。
普通的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回教室,中途看见了从小卖部走出来的A,于是跟她一起聊着天回去。
回到座位没一会儿,坐我前面的同学转过来对我们说,你快看A。我看向A,A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吃零食。
同学凑过来,向我公布了她的新发现,“你看她一口就能吃一包,难怪这么胖…”我没说话,同学转而跟别的人聊了起来。
“说不定她买零食跟买那些新衣服的钱,也是我们捐的。”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噢,原来是这样。
原来大家都记得自己给她捐过钱,记得A还是那个会发疯的A。
怎么能忘记,毕竟A是在大家的帮助和关怀下才变正常的。
大家投入那么多的善良,她现在穿了新衣服,胃口还这么好,可是她的成绩好像也没有改善,连变得更讨人喜欢她都没做到。
再后来,给她带千纸鹤和捐款的男生向大家公开了一个新真相:
钱没有用来治疗她的“精神病”,而是用来“搞那些有的没的”,还有买新衣服。
那现在有理由对她失望了吗,有了。
同学们对A的复杂注视重新多了起来。
讨厌她的情绪,逐渐由点蔓延成面。A的课桌不再围着人,她回到了木木的状态,成天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但这一次,A状态的改变没再为她带来温暖的回应。
没过多久,A又一次在教室哭了。
已经没有人会去问她为什么哭,犹豫了一下,我和另一个女生过去问A怎么了,她小声地说她肚子痛。
哪里痛,怎么痛,要不要去看校医。“不去。”她摇头。“为什么会肚子痛,”这让我很焦虑,“为什么啊?”她不说话了。
上课铃响,我回到座位上,我望向A,她捂着肚子,还在趴着。
那个瞬间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情,我庆幸自己不是住校生,因为我感觉得到在我看不到的生活里,是不是有些事情在发生,这让我害怕。
A再次引起轰动的是另一件事情。
晚自习结束以后,A不见了,直到熄灯她也没有回到宿舍。
同宿舍的女生找了她很久,生怕她会藏在哪个角落伤害她们,连床底都翻了,还是不见人。
深夜,班主任和住宿的同学出去找她,最后发现她在操场。她躲到了乒乓球桌底下。
当整个班级沸腾地讨论起这件事情时,有个问题躺在我的舌尖上,迟迟说不出口,也吞不下去:
“为什么跟A同宿舍的人,会担心她藏在角落去伤害她们?”
这个问题,在A退学后也没被我问出口。
是的,A退学了。
A离校那天,她的父亲出现在了教室里。
他沉默地帮A整理课本,A没什么表情。教室静悄悄的,先是班主任流了眼泪,紧接着,我听到了教室的其它角落,出现了轻微的啜泣声。
我不想知道哭了的都有谁,也不想知道为什么班主任会哭。那个瞬间我出奇的平静。
A离开后,班级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考试和功课就值得让人忙碌,A的名字几乎没再被提起过。
但我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一些新变化。我变得暴躁,同学和老师,都会让我很不耐烦。
这样的情绪延续到了学期结束,暑假结束,初三开学的前一天。
新学期,还是同一个班级,同一个班主任。大扫除的时候,我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同学们表情兴奋,班主任正在讲台监督大家。
我们即将进入真正崭新的阶段。
有人会想过A在她的新阶段里正在做的又是什么吗,或者说,有人敢去想象吗?其实这个问题无关要紧,为什么要关心已经离开的人呢。
然而烦躁的心情又一次出现,让我忍不住绷紧了神经。回到家,我跟爸妈协商,最后向学校提出了申请。在那一天,我转班了。
再次联系到A,我上高中了。
是在QQ上,很偶然的一次短暂的聊天。我问她在哪里念书,她说自己没再念书。
屏幕前是她发来的那句“好久没见大家了”,和久久无法回复的我。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A离校那天,我会那么平静。
当时我已经明白了,A继续留在学校的结果,也许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多年过去,我坐在电影院,看到镜头怼在那个被霸凌的女孩脸上,她直直地望向我。
她说出那句“为什么你们都不帮我”的时候,我想起了A。
想起了很久之前大家都在为A捐款折千纸鹤,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也跟爸妈讲了这件事。
我妈问,“你有份说她坏话吗?”我说“没有,但我也想捐钱。”
我妈说好,不过你也可以捐多一点。我很开心,我说,“大家都很愧疚,想帮助她早日康复。”
当时我哥一直不出声地吃饭,听到这句话他摔了筷子。
他说,“你们班所有人都很虚伪,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了吃不下饭。”
那个时候我不了解,愧疚和善良一点关系都没有。
它甚至谈不上反省,它窝藏着同学们对自己良知的危机感,并简单地供大家发现,恶行会带来预计以外的后果而已。
恶行不分重量。
但人不会那么容易记住自己的恶行,却很容易为自己表露出来的善良沾沾自喜。
而当时的我愚蠢到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自以为没参与进对A的霸凌里就算是无辜。
什么是霸凌?
拿湿纸巾砸脸,扇耳光,拳打脚踢,拍裸照,剪头发。
其实也有更简单的方式。
只要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地,对一个本来就没有很值得喜欢的人,不加掩饰地露出厌恶和排挤就可以了。
这样的方式好在,不需要真正动什么手,不留痕迹地就可以达到伤害。
最重要的是,过后,也很方便自己忘记。
忘记的人忘记就好,而一旦明白了自己的所为和不作为都为另一个人带来什么伤害时,那么一定会有记忆随后时不时地跳出来惩罚你,让你没法做一个原谅自己的人。
我太适合这样的惩罚了。我不无辜。
写这篇文章时,我一直在避免用到「我们」这样的词语,我依然很难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班级里的一份子。
但这个班级里的任何一个同学和老师都无法逃掉自己就是里面的一份子的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份。
我有很多个问题,想问同学,想问老师,也想问在看着这篇文章的你。
我想问,是不是可以根据某个人的缺陷,或者胖或者丑或者不够聪明或者做错事,就可以有理由给予伤害?
是不是本身缺点明显的人,就不值得收获同情和理解?
是不是值得引起关注的,只有直指人心的痛苦,和真正惨得令人震撼的经历?
是不是日后的善良,能填补你施行过的伤害?
你有没有忘记了什么?你该不该忘记?你有没有资格忘记?
我也有问题想要问A。
很久之前我听了一首万青的歌,里面有句词是这么写的,“谁用乌云换月星,谁用匕首换光明。”
对我来说,A换来了如今我的无法忘记和无法原谅,并写下了的这篇文章。
人们仰仗月星和光明,也深谙要用足量的阴暗才能换来这些的道理。但最终的月星和光明,却不一定就是属于披戴过乌云,被匕首所伤的人。
我想问A,月星和光明,它们现在属于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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