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语表演者
关于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你诉说,因为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在目睹一切发生的时候,我的神智是否真的没有问题。
在这个百鬼夜行的晚上,我本该老老实实回家,读完雪莉·杰克逊的《乐透》。可就在回家路上,经过一家酒吧时,偏偏被里面传出的说话声吸引。那是一种婉转中略显沙哑、宛如一个刚进入变声期的男孩的声音。
酒吧里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呢?
虽然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酒吧,但被好奇心驱使,鬼使神差地往里走去。
里面看来并不是在举办俗套的万圣节派对,因为大伙儿穿得都很正常,没有披黑袍、穿网袜、化幽灵妆的妹子,也没有绑脏辫、留纹身的小哥哥。酒吧的装饰简单古朴,除了一个略显奢华的舞台。
我的注意力被台上的一个小小的人偶吸引。它着一袭黑衣,头戴黑色礼帽,脚上穿一双锃亮的大头皮鞋。它的脸大概像个十岁的男孩,有一双鼓起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当然咯,人偶即使再栩栩如生也是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不过它的表情着实有趣,随着声音,它的嘴会象征性地一张一合,眼珠左右移动,看起来滑稽可笑又有模有样。我也跟其他人一起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直到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传来,我才意识到人偶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这个男人同样一身黑衣。他开始跟人偶对话。我看见他的一只手臂放在人偶后背的衣服里,显然在操控它的表情和动作。
原来是腹语表演!
我这才明白过来。平时在电影里看到过不少次,现场倒还是第一次看见。
“各位,你们觉得匹诺曹的笑话讲得怎么样?”男人问,手中的人偶非常配合地开始手舞足蹈,那样子着实滑稽。只不过这个男人的表情有点奇怪,明明说着诙谐幽默的话,却不知为何,故意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现场观众似乎没有我那么观察入微,连连鼓掌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好!下面我们来说一个关于匹诺曹身世的故事,那可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故事,害怕的朋友请现在离开,因为我们不会为你的小心脏负责。”
见没有一个人走,男人装腔作势地示意人偶:“匹诺曹,开始吧。”
人偶优雅地鞠了一躬,接受观众的欢呼。
“嘻嘻嘻,我可不是你们想像中的匹诺曹,不是被呆傻的木匠制造出来的木头人。”说着,它挑衅似的瞅了瞅表演者。
众人哄堂大笑。
“我是从一条搁浅的鲸鱼的肚子里钻出来的。那时,我还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你现在不单纯吗?”男人插嘴道。
“当然不!”人偶反驳,“现在的我是个骗子!不折不扣的骗子!而且你不觉得打断我说话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吗?”它的脸上居然真的显现出一丝愤怒。
众人疯狂鼓掌。
“大家只需要听我说就行,别理会这个男人,他根本无足轻重。没有我,他只是垃圾堆里的烂布条,坟墓里的碎骨头,臭不可闻,一无是处!现在让我们正式开始!”
“好!太棒啦!”我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喊道。
我不禁为没有选择回家看书而感到庆幸,现场恐怖故事?多么激动人心!
“刚才说到哪了?对,我从鲸鱼的肚子里钻出来。别问我怎么会在那东西的肚子里,我也不知道,我对自己的印象从那一刻才开始。也可以说,是我平凡人偶生涯的开始。
“我沿着沙滩走上去,想找到一处归宿。远远的走过来两个姑娘,很漂亮,就像你们,你,还有你,跟你们一样漂亮。她们迈着轻盈的步伐向我走来。哦,她们太高了,必须蹲下来才能拥抱我。我多希望得到她们的拥抱啊!我是那样冷,废话!被海风吹了那么久你不会感觉冷吗?噢!她们是那样高挑,跟她们比我只是个孩子,我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可能永远都只能当个孩子。喂,别岔开话题,我的思维没你们想象的那么活跃。”
“她们抱你了吗?”众人起哄道。
“抱我?当然没有。是不是觉得很沮丧?遗憾?不,我发誓比这更糟。起初,她们根本没看见我,即使我张开双臂,努力向她们跑去。不过,其中一人停住了脚步,她的眼中先是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后浑身打了个颤,啊一声叫出声来,那是极其恐怖的一声尖叫,我被吓得跪倒在地。接着,她的同伴也看见了我,她更夸张,整张脸孔都扭曲了,好像有人狠狠捏了她的屁股。那一刻,她们受惊的模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她们原本是我眼中的天使,却对我流露出如此厌恶的神情。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事了吗?没有啊!我只不过向她们跑了过去,难道作为人偶没有奔跑的权利吗?”
“人偶怎么可能奔跑?她们不被吓尿裤子才怪呢!”男人插嘴道。
“嘿!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人偶猛一扭头,双手握拳道。
“我原以为两个姑娘的反应纯属偶然,因为她们还太年轻,没有见过世面。于是我挑了一个捕鱼的老头,跟着来到他的小屋。他大概眼神不好,没看见我,所以当他一脚踩在我身上时,我没有责怪他。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滑稽场面,我,傻乎乎地躺在地上,赤裸的肚皮上是一个脏兮兮的脚印,多么尴尬、悲惨啊!老头终于注意到我了,弯下身子来看我,眼中满是慈祥。甚至用那双老树皮似的粗糙大手握住我的手臂。我太激动了,以至于嘻嘻笑着准备投入他的怀抱。可就在那一刻,他的表情明显变了,仿佛见到了什么邪恶的东西。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而后像甩掉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把将我抛回湿乎乎的地上。
“我是多么痛苦啊!连滚带爬地就逃出门去,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实在不明白哪里刺激到他了。就因为咧嘴一笑?我难道不能笑吗?他不知道我是因为开心才笑的吗?我们明明可以成为朋友的,可他却把我丢掉了!
“之后的日子,我以其他方式邂逅了一些人。他们无一例外对我表达了惊恐和厌恶,尽管方式有所不同。这让我明白,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就必须伪装。在人类面前必须表现出人偶该有的样子,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只需睁大眼睛,露出可爱的微笑就行。这样一来他们往往都会喜欢我,对我表达出善意,甚至把我带回家。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可以得到他们的爱。那是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可他们却偏偏喜欢被我欺骗。多么讽刺啊!
“在被选择的同时,我也在选择我的主人。我的其中一个主人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她是第一个令我打定主意留下的主人。并不是说她对我有多好,而是因为她家有一个书柜,里面有基本的语言文字教材,还有许许多多有趣的童话书。她不在家时,我就自学。我在她家待了两年,读了许多童话故事。我的名字匹诺曹就是来自其中一本书。”
这时,我边上那个强壮的男人“噗嗤”笑了起来。
“这家伙真能编,”他摇着头,朝我瞥了一眼,“你觉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尴尬地笑了笑。
人偶还在继续。
“可就在我自认为可以一直在小女孩家住下去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小女孩和她妈妈把很多东西搬上车,也丢掉了一些东西,大概是认为它们没有价值了吧?很遗憾,我就在那堆东西中间。她不准备带我去她的新家了。在与她相伴了两年零四个月后,我终于再一次孤独一人。从此我明白,人类是喜新厌旧的,任何一份感情都不可能长久不变。我意识到必须读更多更深刻的书,才能理解人类的种种行为,以化解我的悲伤与困惑。于是我选择了一所大学的图书馆。
“我不想赘述读了哪些书,学到了什么东西,这样难免有掉书袋的嫌疑。故事就应该是故事,不是传记,更不是学术论文。所以重点来了,你们大伙儿可要听好了。当踏出那间图书馆之后,我没有再进去一次。关于“人性”我不想再了解更多,因为即使懂得再多,理解得再透彻,我也不可能以人类的方式生活。与其依附于他们,做一个随时会被赶出家门的可怜的人偶,不如以我自己的方式融入他们的世界,开创我的个人事业!”
“哈哈哈哈,好一个个人事业!”男人发出嘲讽的笑声。
“嗷!我受够了!今天就要赶走你!”人偶尖叫着,挥舞拳头,迫不及待地续道,“下面就来说说我身后的这个废物,说说他是怎样成为我的傀儡的。我创造他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拥有说话权利的同时又能不受排斥地生活在人类的社会中。没错,他是我的替身,是我迈向成功的关键。我从停尸房里挑选了一具新鲜尸体,掏空后进行防腐处理,而后用棉花填充完再仔细缝合。那可费了我一番功夫哟。我给他取名弗兰卡。只要涉及跟人类交涉的问题,我就会交给他来办。”
“放屁!”男人说,“居然敢直呼我的艺名!弗兰卡是你叫的吗?你这个可悲的人偶,连一个恐怖故事都讲不好,我以后怎么拿你赚钱?我的演艺事业如何发展?我看还是把你丢掉算了。各位观众,它居然说我是个假人,你们相信吗?真是信口雌黄,胆大包天!你们如果相信它的话,大可以上来摸摸我的头,或者我现在就站起来走两步让你们瞧瞧。你,你,还有你,都看见了吗?假人会这么大摇大摆走路吗?啊?”
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呸!这有什么可炫耀的。”匹诺曹说,“有哪位观众自告奋勇到台上来,取代弗兰卡的位置?当然我有个要求,必须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跟我匹诺曹同台献艺。我要做的就是让你把手伸进我的后背,你什么都不用做,不懂腹语也完全没有关系。我要让你们看看,离开弗兰卡我能做些什么。偷偷告诉你们,上台表演者还可以得到一笔酬金噢,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我来!”身旁的男人吼道,他不容分说,摆动着粗壮的胳膊小跑上前。
“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匹诺曹说。
“吴所维。”男人答道。
“多棒的名字!请让我叫你无所谓先生吧!”
我看见那个叫弗兰卡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把手从人偶的后背抽了出来,接着无所谓先生的手伸了进去。他兴奋地抬手,抓着匹诺曹晃来晃去。
“唉,轻一点,轻一点,再这么下去我会被你摇散架的。”人偶说。
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为什么离开了表演者,人偶依旧能发出声音?然而,当我发觉弗兰卡先生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嘴角挂着麻木不仁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时,才明白一定是他搞的鬼。因为无所谓先生一直绕着弗兰卡转圈,所以声音听起来是从匹诺曹嘴里传出的也不足为奇。
之后由于太过嘈杂,我没有仔细听匹诺曹在说什么段子。反而是弗兰卡,勾起了我的兴趣。并不仅仅因为他面容呆板,神态古怪,也不是因为脱离匹诺曹之后他一言不发,而是因为我清楚地看见,在虽然昏暗但足以将他照亮的灯光下,他的胸口自始至终,哪怕在刚才说话时,都没有起伏过。不过我立马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因为这显然是我的错觉。弗兰卡身上那套西服显而易见不太合身,大得离谱。如果不是故意搞出这样的喜剧效果,那一定就是网上购买的廉价货。这样一来,根本不可能分辨出他身体的细微动作,更别提呼吸了。我摇摇头,目光再次回到人偶身上。
“那么,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玩得尽兴。无所谓先生请留步,一会儿随我去后台领取酬金,下面请将我交还给弗兰卡。”
伴随着最热烈的掌声,匹诺曹回到弗兰卡身边,他们仨缓步离开了舞台。
我本想直接离去,但匹诺曹的故事吸引了我。作为腹语表演者,弗兰卡先生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竟然萌生了想认识一下他的愿望。所以,我到吧台要了两杯酒,然后循着他们刚才离去的方向,步入后台。
后台并没有弗兰卡,我问了一些人,他们都说没见过,表演一结束就不见了。
或许我们没有缘分吧,我叹了口气离开了这间酒吧。今晚仍然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万圣节前夜。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活着的人偶,我倒是愿意跟它交个朋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听说你在找我?”
背后响起说话声,是弗兰卡!
我急忙转身,寂静的街道上,身着宽大西服的弗兰卡和吴所维并肩走在一起。昏黄的街灯为他们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人偶在他俩手中,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我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是的,弗兰卡先生,我本来想请你喝杯酒的。”我说。
“不,不是弗兰卡,是匹诺曹。你应该请匹诺曹喝酒,虽然我并不喜欢喝酒。那是人类的愚蠢消遣。”人偶的嘴一咧一咧说道。
“你真幽默。”我说。
“不是幽默,而是说出事实。虽然我是个骗子,但我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有关我身世的事。或许对弗兰卡来说是个恐怖故事,我倒不这么认为,甚至觉得它是一则有趣又有意义的成人童话。你说呢?”
我更加笃定,哪怕跟上帝失之交臂,弗兰卡这个朋友我也不能不交,他这种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太符合我的口味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就不是个骗子,如果你说的是假的,而你又说了自己是个骗子,那么你就足够诚实。当然,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介意我把你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吗?”
“当然不介意,”人偶说,“不过,鉴于你仍然对我的话抱有怀疑,我不得不给你看些更实在的东西。记得刚才在舞台上,我说了什么吗?我说今天就赶他走。我受不了弗兰卡这副羸弱、病态的身体了。不,这么说不对,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具尸体。哪怕化妆的技术再高明,到最后也会被人看穿。一个强壮又有身份的活人更符合我的胃口,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徜徉在人类社会之中。”
我正在琢磨它的意思,弗兰卡毫无征兆地跌倒了,仿佛踩到了香蕉皮,就这么一头栽在地上。
我慌忙伸手去扶,已经晚了。他的头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洞,头盖骨诡异地凹陷进去。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连一声条件反射似的呼叫都没有。就好像他原本就已经死了。
没有血,一滴血也没有,从脑壳里跑出白花花的东西。那明显不是脑浆,而是棉花,一团一团的棉花……
“别管它了,现在我的身体更棒了。”
弗兰卡的声音传来,当然不可能是倒在地上的那个弗兰卡,而是强壮的吴所维先生。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宛如智障,步态也畏畏缩缩,绝不是刚才在我身旁大喊大叫、热情亢奋的吴所维。他的嘴僵硬地一开一合,发出的却是弗兰卡的声音。又或者,这些声音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来自他身旁的人偶——匹诺曹。
当然,这也许是我神智失常下的臆想,因为当他再次开口和我交谈,又恢复了原来的声音,表情和肢体语言也活跃起来。
几分钟后,我们分道扬镳,望着他俩一大一小的背影渐渐远去,我只觉得后背发冷,如坠梦境……
现在,我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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