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明纪念我的爷爷
一篇旧文,写于2017年4月4日
在外十几年,回家的次数可以数得过来,除了儿童相见不相识,最大的感触是儿时的一些长辈乡邻真的老了,有的甚至已经离开人世,再见只能是看到乡野上竖起的新坟。时间走得太快,尤其是隔开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去看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更能感知到沧桑和变化。
又是一年清明,我在北京。作为一个国际大都会,北京这几天各个景区都是人山人海。对生活在北京的人来说,三天假期更多是意味着赏春和休息的好机会,异乡人在这里可能是感受不到太多清明的气氛的。在朋友圈里看到堂弟发扫墓的事,知道我爷爷的坟上种了松树,我感到十分宽慰和感激,像是他们给爷爷换上了一件更体面的衣裳一样。

他走了十几年了,去世时还不到六十岁。很多次我梦到他,醒来后脑海里还是他干瘦而坚毅的脸。他后期肺不大好了,还经常戴着一顶鸭舌帽蹲在门前抽烟,每次回到老家,看着如今空空的破败院落,总能联想到他不那么均匀的喘息和急促的咳嗽声。情感涌上来,我有着切肤的心疼。
时隔很多年我才明白了一些他的辛苦与忍受。他本不该去世得那么早的,得的病并非不治之症,之所以如此,乃是家中境况实在不好耽误了病情,他也不愿自己成为负担。而这些,我年纪小的时候是想不到的,他也不曾对我说过些什么怨天尤人的话,苦衷委屈都藏在心里,只是猛抽一些廉价的劣质烟。我从始至终只觉得他对我好,是我最最温暖的保护伞。爷爷虽是一介乡下老汉,但在我眼里他有着不拘小节的自然以及处世维艰幽默对之的旷达,这样的至情至性颇似魏晋风度,给了我很多心灵滋养。
除了抽劣质烟给他造成伤害,是我不赞同的,他也喝酒,但只小酌怡情,我从没见他喝醉过。每当下雪,我总会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这首诗对我来说是因为我爷爷才变得分外可爱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字面的意思是新酿的米酒,色绿香浓;红泥炉的小火苗,烧得殷红。天色阴沉,晚上要下雪啦,能不能留下来与我共饮一杯?全诗寥寥二十字,却色味兼香,语浅情深,言短味长。在暮色苍茫的空闲时刻,喝喝小酒,真是快活似神仙的美事;留友人围炉共饮,更是有一种暖烘烘的情致。那种生活气息,不加任何雕琢,信手拈来,遂成妙章。每当要下雪,我爷爷就开始炒黄豆,炒出来的黄豆叫香香豆(方言很嗲),是他的“下酒菜”。也是围着个小火炉,火苗通红,小酒盅放在火上烤,抓一颗香香豆往嘴里一扔,温好的酒一饮下肚,真仿佛体会到了最美妙的事物,搞得我无比羡慕。我就问他,爷爷,酒好不好喝呀,爷爷说:“可好喝了!”就给我倒了一酒盅,我一口闷下去,顿时觉得胸口火辣辣的。大人都笑我说:“小酒鬼上当啦!”我爷爷便也哈哈大笑。
他还打麻将,但只小赌娱乐,我从没见他玩过大的。他要是赢了,一准给我钱让我买好吃的,赢得越多给的就越多,相比基本不给我零花钱的其他家人,我爷爷简直就是最好的人。听大人说过这样一个趣事,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刚会说话没多久的样子,因为老跟爷爷去打麻将,爷爷会告诉我牌的名字是什么。一条、二条、九饼、红中……有一次路过一个中学,我就激动地奶声奶气得告诉大人,那是红中的“中”!红中的“中”!我还未入学时,在妈妈的教导下就把小学一年级的生字表认全了,重点课文也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没有想到的是,麻将居然是我的文字启蒙。另外,爷爷的老麻友见了我也格外亲切,因为爷爷为人不错,他人缘很好,跟着他后面我是会屏蔽一切世间的冷漠的。
他是个快意的人,关于死亡,我问过爷爷,“爷爷怕死吗”?爷爷说过,“不怕死”。他的命是一点点耗掉的,病重了以后,等死。于我,是那种眼睁睁地看着挚爱的亲人一点一点失去余温的滋味。他一直都耳聪目明,神志清醒。他告诉我们他不行了,赶紧帮他抬到操办后事的房间。医生给他戴上氧气罩续命,相识的人都来和他告别,有的老朋友带上各种救命的药过来,希望能派上点用场,而爷爷居然还能虚弱得和人开玩笑,这样又过了几天。我们晚辈都陪着他,我给他按摩,希望他能好受些,而抚摸着他的身体却只抓到一把一把松垮的皮。太瘦了,内脏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呼吸的时候肚子会凹下去,露出纹络清晰的骨骼。他乘屋里一时没人,自己悄悄地拔掉了氧气。
今年3月12日,79岁的台湾女作家琼瑶公开发表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封信”,阐述了自己对身后事的决定。她叮嘱儿子,无论生了任何重病,她都不动大手术、不送加护病房、绝不能插鼻胃管、各种急救措施也不需要,一切,只要让她没痛苦地死去就好。这封信将“尊严死”的话题再次推向公众,而我爷爷在十几年前践行了这一理念,在几日后,他入了土,一生被包裹进土里,只有那么一垛小丘。
爷爷走时嘴唇没有完全合拢,他的小儿子那时候还没有结婚,他还不放心,是在遗憾中撒手尘世的。而现在他的小儿子不仅娶到了贤惠的娇妻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事业也蒸蒸日上。据说松柏象征死者的长眠不朽,信奉科学的我在这个方面也姑且迷信一把,如果青松有用,希望我的爷爷在另一个世界能真正得以安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