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伦花园听原住民青年讲述生平
艾伦花园是一个各界人士的交流据点,在那里,你可以遇见各种稀奇古怪的人(似乎也包括我本人)。比如,前两个月我在广播中屡次提到流浪汉Thomas,他在艾伦花园露宿了五年;不久前,他邀请我们去吃饭,说好周六中午在长椅前碰头,那天,我和马驹来到长椅前,他却放了我们白鸽。事后,有人告诉我,他就在那几天突然跟某个女友结婚了,搬去跟她合住,不流浪了。
还有一对已经相处四五年的左派情侣,其中那个男孩是我的好友,可以说是我最欣赏的年轻人(没有之一),大家都以为他们会结婚,然而也是在最近,他们突然分手了,理由是女孩觉得跟他在一起太舒服太幸福了,什么都不想干。她决定分手,搬家,独自去闯荡江湖,而不是跟爱人厮守。
还有我们中最激进的一位电脑天才,黑客,革命家,出生豪富之家。用他自己的话说,“super rich.” 当然,他跟家人已经分道扬镳,虽然他自称现在很穷,但他的公寓依然相当高档(不知道是买的还是租的)。我们一小撮人去他那里聚会,聚会点不在他家中,而是楼下的公寓会所,其中几个穷出身的朋友,对那座豪华的会所啧啧称奇,似乎它的厕所都比他们的住所更宽敞。就在那个被花园围绕的宽敞明亮的会所里,黑客革命家跟我们这撮来路不明的人磋商怎么帮助homeless对付警察。
但今天听到的最令人动容的故事,还是一位原住民青年M跟我讲述的生平。M生理性别应该是女性,但ta似乎属于LGBTQ,所以我就不用“她”来称呼ta了。M在幼年被政府从原住民父母身边带走,送到一个白人农场,交给一对所谓的foster parents,M来到农场时3岁左右,还是个小baby,在那里生活了超过10年,14-15岁那年逃走。M在农场上饱受虐待,这对白人夫妻收养ta和其他几个孩子纯粹是出于经济考量,因为他们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并离开农场,所以收养小孩子不但可以从政府那里拿钱,还可以为农场提供免费劳动力。
照M的描述,这对白人夫妇如同纳粹警卫,纪律严明,冷酷无情,比如不许提问,不许随便开口,所有房间和冰箱都上锁,只能吃给ta的东西,不能吃自己想吃的,不能提出任何要求,没有爱,没有关心和问候,只有吆喝和斥责。ta从小需要干极其繁重的农活,几乎没怎么上学,从12岁左右起就要从事full time农活。
另外,这对白人夫妇非常富有,房产无数,除了农场,在M逃走前后甚至买下了整座山脉经营滑雪场。他们的理想模式就是收养这些孩子来给他们做苦工,长大后让他们继续做低薪雇员。而且这对白人夫妇对待自己孩子和收养孩子是截然不同的。对于他们来说,养子女就是劳动力而已,当然还免不了以恩人自居。
M在14-15岁的时候逃走,导火索是一只狗,M在7岁时得到一只狗,那只狗跟M同龄,显然是ta唯一的安慰。14岁左右,狗受伤了,ta把狗抱回家,希望能得到救助。结果,“父母”递给M一把枪,要求ta亲手“shoot it”。M拒绝了,因此跟“父母”决裂。
M逃出“父母”家之后,又被送到所谓的group home,在北美的儿童救助系统中,在养父母家不能安分守己的孩子,如果还不满18岁,就很可能被送到这种地方,所谓的home实际上是一种少年犯监狱,房子有门窗都有警报器,所有东西都上锁,只有各种惩戒性规章制度,却毫无温情和理解,一群被视为troublemaker的孩子就在这里熬日子,直到他们年满18岁才会被放出来。
M年满18之后,终于有机会离开group home,回到原住民保留地。结果只待了几个月就离去了。首先,M的全家人都死光了(ta没有说具体缘由,我也不便多问),其次,原住民保留地的情景极其可怕,保留地跟附近白人社区互相憎恨,保留地本身的各种社群功能被破坏殆尽。那里的人从精神上到物质上都被彻底摧毁,除了吸毒和喝酒别无慰藉。到处是像M这样的年轻人,从小没见过父母,饱受虐待和侮辱,天天被周遭的白人白眼相向。保留地的房屋破烂不堪,没有水源,没有医疗,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也难怪原住民孩子纷纷自杀。
M算是坚强的,ta决心离开保留地,去大城市重新生活,ta来到多伦多,成了流浪汉,在市中心yonge street上某个门廊里睡了好几个月。M现在住在群租房里,很不满意,但也不敢搬走,因为非常害怕又要流落街头。M有一只猫,这也给ta的群租生活带来不小的麻烦。
与此同时,M也成了一位大学生,在Ryerson University上学,而且学的是IT方面的专业,ta应该是绝顶聪明吧,否则在几乎没上过几年学的情形下,怎么可能去学这样需要理工科基础的专业呢。M跟我说,ta学这个专业,就是因为觉得这个专业能找到收入体面的工作,ta希望有一天能过上正常的好日子。
我跟M交换了联系email(M负担不起手机),跟ta说在继续找房子的过程中,可以把猫咪寄养在我们家。M跟我说ta的猫咪是受过虐待的,可能不好伺候,我说没关系。我什么样的动物都见过,都能对付。
最后,M再三向我感慨,ta觉得自己起步太晚,耽误了大好年华:
“如果从小就有这样的学习环境该多好啊!”
“如果从小就能在正常的家庭中长大该多好啊!”
“那我是不是早已学到很多东西了!”
然而M才20岁,逃离农场也不过5年,逃离group home才2年。一个在顺境中长大的20岁孩子,也未必学到了很多东西,可能只是在打游戏中虚度了年华。M显然还有很多需要处理的心理问题,比如ta很容易焦虑,非常神经质。似乎随时会崩溃。她说如果你跟富人说自己的不幸,富人会认为你只要work harder,就能解决一切难题(这种缺乏理解力的特性,大概是我讨厌某些富人或中产阶级的主要缘由)。
然而像M这样的例子,如果只知道埋头苦干,work harder,只会成为富人的棋子,大概还在农场或滑雪场上做苦工呢。ta现在虽然可以为自己work harder,但ta精神上的损伤,又何时才能获得治愈?我不知道ta是否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
那对白人夫妇呢,大概属于我最憎恶的人种,他们自诩社会栋梁,觉得自己不但靠“苦干”积累了巨额财富,还为国家和社会做出奉献,“抚养”了很多孤儿呢!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自吹自擂,厚颜无耻,在任何社会中都是“人生赢家”!
但愿他们的财富,能为他们在地狱里“赢得”一席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