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医家名数之成立(四)—《耆婆方》疗风组方考
1、补校
《医心方》载有《耆婆方》之疗风组方,其名数颇为新奇,异于寻常方书,殆为刻意组合之物,于医理、药理皆为不必要之繁琐手法。今乃核查之。
《医心方》卷三引《耆婆方》曰:
1、治一切风病,日月散方∶
秦胶(八分) 独活(八分)
二味,切,捣筛为散,以酒服一方寸匕,日二。还遂四时之四季作服之,春散、夏汤、秋丸、冬酒,四季煎膏。
2、治人一切风气风眩病,三光散方∶
秦胶(二十分) 茯神(二十分) 独活(八分)
三味,切,捣筛以为散,以酒服方寸匕,日三。依日月法。
3、治人风气,风眩,头面病,四时散方∶
秦胶 独活 茯神 薯蓣
四味,切,捣筛为散,以酒服一方寸匕,日二。依日月法。春各四分,夏各二分,秋各八分,冬各十二分。
4、治人风气,风眩,头面风病,五脏散方∶
秦胶 独活 茯神 薯蓣 山茱萸(分两,依四时散)
五味,切,捣筛为散,以酒服一方寸匕,日二。依日月散法。
5、治人风气,风眩,头面风,头中风病,六时散方∶
秦胶 独活 茯神 薯蓣 山茱萸 藁本(依四时散分两)
六味,切,捣筛以为散,以酒服一方寸匕,日二。依日月散法。
6、治人风气,风眩,头中风病,中风脚弱,风湿痹病,七星散方∶
秦胶 独活 茯神 薯蓣 天雄 山茱萸 藁本
七味,切,捣筛为散,以酒服方寸匕,日二。依日月散法。
7、治人风气,风眩,头面风,中风,湿痹脚弱,[弱]房少精,八风散方∶
秦胶 独活 茯神 薯蓣 山茱萸 藁本 天雄 钟乳(研七日)
八味,切,捣筛为散,以酒服方寸匕,日二。依四时散分两,依日月散法。
8、治人风气,风眩,头面风,中风脚弱,风湿痹[病],弱房少精,伤寒心痛,中恶冷病,十善散方:
秦胶 独活 茯神 薯蓣 山茱萸 藁本 天雄 钟乳(研七日) 芍药 干姜
十味,切,捣筛为散,以酒服一方寸匕,日二。依四时散分两。
此为组方也,药有二味,则称日月,所治之症增一,则药味随之增一,故依次有三光、四时、五脏、六时、七星、八风、十善之名,其名计数而已,别无它意,唯《耆婆方》原书是否有一味药之方与九味药之方,则无直接之证据。
谨按《本经》:“独活...疗诸贼风,百节通风无久新者”。又云:“秦艽...疗风无问久新,通身挛急”,陶弘景注云:“(秦艽),方家...与独活疗风常用”,是秦艽、独活皆能疗诸风也;然《千金方》载有单用独活以疗风病之方:
治中风通身冷,口噤不知人:独活四两,好酒一升,煎取半升,分温再服。
此独活一味,亦以酒服,与《耆婆方》之服用方式相同,或为从中变化得出也。
且按《药性论》,独活为君药,秦艽为臣药,故若有单味之方,单用独活较单用秦艽为合理也。且独活之独字,即一之谓也,故此方不必更取它名,谓之独活散即可也。故余以为于日月散、三光散之前当加“治诸风病,独活散方”,而独活之分量与详细之炮炙,则余不敢推知也。
至于九味之药,似亦当有,今十善散较八风散多芍药、干姜二味,其主治多“伤寒心痛,中恶冷病”,《本经》中芍药、干姜均主中恶,而按《本草衍义》云“减芍药以避中寒”,而干姜“主寒冷腹痛”(《本经》)、“主温中”(《药性论》),故中恶冷病必非芍药之主治,而乃属干姜也。
故九味药之方,较八风散之主治,当多“伤寒心痛”一症,而药多芍药一味也;苏颂《图经》云:“张仲景治伤寒,汤多用芍药,以其主寒热、利小便故也”,又《药性论》云“芍药...能治腹中痛...治邪痛败血...治心腹坚胀”,《本经》“芍药...主邪气腹痛...”,故余以为此症当为“伤寒心[腹]痛”也。
至于此九味药散之名,余以为或是九曜散也;三光乃日月与星也,九曜乃七星与辅弼二星也,合乎其增损命名之方式。故八风散后,当加此九曜散也。
2、梳理
于是增补完全之疗风组方,其构成如下:
治诸风病,药用独活一味,称独活散方;
若欲治一切风病,则加秦艽一味,称日月散方;
若欲更治风眩,则加茯神一味,称三光散方,《本经》云:“茯神...疗风眩、风虚...”;
若欲更治头面病,则加薯蓣一味,称四时散方,《本经》云:“薯蓣...主头面游风,风头眼眩...”;
若欲更治头面风病,则加山茱萸一味,称五藏散方,《本经》云:“茱萸...主头风、风气去来...”;
若欲更治头中风病,则加藁本一味,称六时散方,《本经》云:“藁本...主...除风、头痛...”;
若欲更治湿痹脚弱,则加天雄一味,称七星散方,《本经》云:“天雄...主大风、寒湿痹、历节痛...”;
若欲更治弱房少精,则加钟乳一味,称八风散方,《本经》云:“石钟乳...益精...补虚损...令人有子”;
若欲更治伤寒心腹痛,则加芍药一味,称九曜散方(?);
若欲更治中恶冷病,则加干姜一味,称十善散方。
3、明体
今按十善,乃佛教用语,则六时亦当指为佛教分一昼夜为六时也(《录验方》有帝释六时服诃黎勒丸方),而四时、八风等则中土固有之概念,故此一系列之名称之根据颇为杂糅也。
余阅中古众家方书,乃知此种铺陈组合之方式,非医家立方之正体;今试举正体以名之。
《医心方》卷二八引《范汪方》:
肉苁蓉丸...养性益气力,令人健,合阴阳,阴痿不起,起而不坚,坚而不怒,怒而不泆,入便自死:肉苁蓉 菟丝子 蛇床子 五味子 远志 续断 杜仲(各四分)
且言:
阴弱,加蛇床子;不怒,加远志;少精,加五味子;欲令洪大,加苁蓉;腰痛,加杜仲;欲长,加续断;所加者倍之。
是其所用药亦各有主治,亦增益而成之方也。相近之方亦见同卷所引之《千金方》,而《千金方》所描述之病症为“治痿而不起,起而不大,大而不长,长而不热,热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无精,精薄而冷”,连贯一气,甚有条理,不似《耆婆方》诸种病症之杂糅也;
同卷引《玉房指要》有方用“蛇床、远志、续断、苁蓉”四物,引《洞玄子》用“苁蓉、五味子、菟丝子、远志、蛇床子”五物,《葛氏方》又用“肉苁蓉、蛇床子、远志、续断、菟丝子”治阴痿,用“蛇床子、菟丝子”治便溺,又引《耆婆方》单用蛇床子治阴痿,此似皆就《范汪方》之肉苁蓉丸之拆合损益而成也,而其损益之药味亦可单用,而其变化之理则尽括于《范汪方》所言“阴弱,加蛇床子...欲长,加续断”之语中,故以《范汪方》之论述最为综括精要也。
《千金方》卷七引《集验方》之小黄芪酒,《外台秘要》卷三三引《集验方》之预补胎汤方,亦备载其增损之理,且于详言其升合变化,如小黄芪酒云“大虚,加苁蓉二两;下痢,加女萎三两;多忘,加石斛、菖蒲、紫石各二两”是也;
又徐之才《药对》,以众病皆起于虚,而“旧方不假增损”,故以“虚而劳者,其弊万端,宜应随病增减”,“聊复审其冷热,记增损之主”,其言曰“虚劳而头痛复热,加枸杞、葳蕤;虚而欲吐,加人参...虚而冷,加当归、芎䓖、干姜...”,其所记增损变化有二十五种之多,若病症叠加组合,或二症、三症乃至十症,各组合之症依《耆婆方》之法立一专门之方名,则能生出百千种散方,斯非应合所谓“病万变而药亦万变”之理,而洵为一种叠床架屋之繁冗游戏手法也。
今《耆婆方》中之药味多可拆出单用,并非必须与它药配伍也,且病症之间亦无必然之关联也;如《深师方》单用茱萸治头风,石钟乳亦固可单服之以治弱房少精也,《耆婆方》亦以茱萸、芍药治心痛。此真所谓“旧方不假增损”也。
陈延之《小品方<序录>》云:
古之明术者,详经察病,随宜处方;或药物数同,其称分为异;或煮取升合为变通耳...
后来学者,例不案经,多寻方说,随就增损,其方首数既多,药物所殊至微...
不看本草,相传加药,一方积经增损,转生伪异。
余以为《耆婆方》所载之疗风组方,正是所谓“其方首数既多,药物所殊至微”者也;而“药物数同,其称分为异;或煮取升合为变通耳”,此正是前引《范汪方》之肉苁蓉丸、《集验方》之小黄芪酒所展示之方式也。
且肉苁蓉丸所治之症虽多,然皆房中相关之症也,故所用之药皆合其配伍之理;而《耆婆方》之组方所排列之病症,既言一切风,又言风湿、风眩,是重复其症也,又其所谓伤寒、少精之症,又不必与风病组合处理,是不合于病理也;据此《耆婆方》之作者当正是所谓“例不案经,多寻方说,随就增损”者也。
4、流变
故《耆婆方》之疗风组方所反映之学术风貌,正是陈延之、徐之才所讥讽、批评者也。
且日月散、三光散、四时散等名目,皆为文人浮辞,近乎文字游戏,无甚深意,既与寻常方书之命名方式不同,又不合于西域出土之《耆婆书》中之方名,以故此组方仅此一见;
殆《范汪方》《小品方》《集验方》等所用之增损变通之体,于中古时,以其简便精要,易于记忆、发挥,故为医家通用默认之法,而《耆婆方》所用之繁琐之别立名目之方式,已不为诸家所取用也,以故辗转至今,泯没无闻,唯自海外之《医心方》中窥见之,此亦为中古医家学风转变之一侧面反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