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上宰相书(韩愈02)
假如不是崔立之的信,韩愈会不会给宰相上书,还不一定。在佛教看,有些事情叫“逆增上缘”。一个人本来没打算往南,恰好有人怕他往南,劝他千万不要往南,结果很可能这个人就往南了,甚至往南很远。
物极必反。八代的靡靡之音达到极致,韩愈也该出现了。韩愈偏激的性格,也有相当一部分是时代造成的。“偏激”,在今天不是个好词汇,但有些时候,偏激是很重要的品质,甚至是伟大的。各人禀赋不同。刚生下来,性情总有些偏,理学家把这叫“气禀之杂”。把偏颇的性情扔到时代洪流中,是不可能不遭遇挫败的。屡屡挫败后,性情就被时代重新塑造了。但绝不是性情变得正了,性情变成了另一种偏——时代之偏。只是,处在时代当中的人,极难明白。
也有一种人,无论怎样经受时代洪流的冲刷,也没有把他不与时代相侔的特点抹去。他像一块磐石踞守在时代洪流中,久久不能被冲走,于是,洪流渐渐转向了。
让磐石砥柱中流的,并非先天力量,生而如此。实际上,是他从洪流之外得到力量。在更辽阔、更浩瀚的视野中,发现自身的位置。由此知道时代的洪流毕竟不是洪流,而是潮流、漫流、涓涓细流。是亘古不变的宇宙洪流中的小浪花。只有见到了真正的洪流,才能明了这一点。用韩愈《伯夷颂》的话说,“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
回复崔立之后,韩愈的郁郁之气不能平息,他不得不给宰相写信。给宰相写信,未必出于理智,可是无形中有一种力量,迫使他不得不如此。
时节刚刚入春,天气还很寒冷。给宰相写信的韩愈,不敢流露太狂简的一面,他遣词很有分寸。先引用《诗序》,说“君子能长育人才,则天下喜乐之矣”,“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这是《小雅》的诗句,韩愈抄下,并一个字一个字解释,“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他小心翼翼地洩漏自己的学问。
不知二十年后,成为文坛领袖的韩愈,看到这封信会是什么心情。像刚恋爱的姑娘,第一次去男方家中,总想给公婆留下好的印象,既想努力表现自己的好,又怕太用力而弄巧成拙。可公婆的口味,她还是不知道。
接下来,韩愈又引用《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圣贤眼里最快乐的事,古今都应当效法。“那么,谁能长育天下的英才?难道不是我们的圣上和宰相吗?”
就这样,怯生生地,把想要说的话推出来。似乎每一句都不是自己所说,都来自圣贤和经典。但串在一起,恰好完美妥帖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现在有个人,二十八岁了,姓名不在农工商贾之间,职业正是读书作文。他歌颂尧舜之道,每天鸡鸣而起,孜孜无倦,不慕名利。他所读的,都是圣人的书,完全没有被杨墨释老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污染”——这一句很重要,在二十八岁的韩愈看来,思想没有被污染,依然纯洁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三观有偏,文章也就没价值了。可宰相是否在乎思想的纯洁呢,韩愈没太考虑。韩愈只是担心宰相不信自己所说,毕竟自己写过不少世人眼中奇怪张狂的文章,他生怕宰相读过,而误以为自己并非正直端庄。就像姑娘担心婆婆听到过自己的绯闻和传言。于是韩愈接着说:
“虽然他也写过一些感激的、怨怼的、奇怪的文辞,那只是因为他太渴望天下人知道自己,况且他的言论并不悖于教化,绝对没有一句妖淫、谀佞、诪张之词。这样的人,礼部四次才考中,吏部三次都落选,难道连个九品的位置都没希望吗?难道连个一亩的房宅都不能想吗?凄惶得四海无处可去,忧愁不已,饿了没有饭吃,冻了没有衣服穿,濒临在死的边缘,志气还那么坚固。功名称心的人都笑话他,也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放弃了,想回去种地,拜老农老圃为师了。”
这里包含一个典故。当年孔子的弟子樊迟,一天突然跑来说,我想学种地。孔子很明白是怎么回事。樊迟学不下去了,要打退堂鼓,说想学种地,不过是找个借口。但孔子不会直接说破他,也没有当面批评他,只是说,种地的话,我可不如老农。意思就是,你要学种地,我就当不了你的老师了。樊迟当然不想离开老师,就说,那好吧,我想学种菜。孔子说,种菜的话,我不如老圃。樊迟就不知该找什么借口,只好离开了。孔子就对其他弟子说,樊迟没有太大的出息呀。这么说,也是勉励樊迟,让他辗转听到,为自己遇到挫败就放弃的习惯惭愧。但当时是不方便说的,因为当一个人陷在情绪中时,很难听得进去别人的劝。所以孔子不戳穿他,也不批评他,只是让他退下之后,自己思量明白。
韩愈拿孔子不赞许的事情,说自己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是想得到宰相的哀悯。实际上,韩愈哪里会打退堂鼓呢。他接着说:
“可是,想到早年的志向就要改变了,伤心得半夜涕泪滚落到下巴……听说古代贤人辅佐君主,但凡有一个人没被放到该放的位置上,就仿佛是自己把他推向沟壑。现在,有人从七岁就开始学习圣人之道,学了二十年,不得已,要一朝毁弃所学,他没有被放在该放的位置上呀!他想了又想,当今有仁德之士在朝,如果不打声招呼就走,实在是自暴自弃,不是君子的礼节。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宰相吗?当然不能。宁可打声招呼。如果还是不行,那就是命。”
韩愈觉得,这封信千回百转,淋漓尽致,宰相但凡有一点仁慈,也会被打动。
可是他低估了宰相。这篇汪洋恣肆的风,没有在宰相心中刮起一丁点儿波澜。
足足十九天,没有消息。韩愈的心情,从期待变成失落,从失落变成愤怒,从愤怒变成羞辱。一个以文章自负的人,居然写出来的文章丝毫不能打动别人。这简直比让他死都可怕。于是,韩愈不能不给宰相写第二封信。
“再拜相公阁下,上次给您写信后,等了十九天,没有回复。我很恐惧,但也不敢遁逃。想了想,还是要冒着危险,把话说完。我听说,一个人掉进水坑火坑时,会等到父亲兄弟在旁边才呼救吗?不会。旁边只要有人,哪怕是他平素憎恨的人,只要不是希望他赶紧死掉的,他就会求救。那人但凡有一点仁慈,就算平时不喜欢这人,也会赶紧跑去救,哪怕弄湿手脚,烧焦毛发,都在所不惜。为什么?因为形势危急!因为这个陷溺在水火里的人太可怜了!韩愈强学力行有些年头了,眼下正陷溺在穷饿的水火里,大声疾呼,阁下既听见了,也看见了,阁下是跑来救呢,还是端坐不动呢?”
这时候,韩愈把子曰诗云那些套话都扔掉了。他说的,就是他想说的,他不要再借别人的话来表达他想说的。但是,圣贤的意思他依然有。他扔掉了典籍上的词汇,却更加透辟地发挥圣贤的学说。圣人对世界、对人事的看法,他没有扔掉,也不可能扔掉。
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韩愈坚信这句话。韩愈坚信从恻隐之心入手,必定能打动宰相。只是,韩愈此时的幼稚在于,恻隐之心的扩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更不是靠一篇文章就可以收到成效的。
世事没有那么容易。宰相见过很多世面,见过很多人。像韩愈这样偏执的人,他见过不少。经验告诉他,对想入非非的干谒者,最好的办法是无视。让他们自己碰软钉子,然后就退却了,不再自取其辱了。很多偏执者把自己想得很有本事,实际并非如此。所谓锐气,不过是因为世面见得太少。宰相才不会觉得自己没有恻隐之心,他只是很难向这样一个后生去解释,难道全天下没有官做的人都陷溺在水火之中?难道所有读书人命里都必然该有一个官?这个道理,那后生是不懂的。让他自生自灭吧。
可宰相也掉入了经验的陷阱。偏执的人,固然有许多像宰相想象的那样。可那千百人当中,毕竟还有个韩愈。而这次,他碰到的正是韩愈。
不过,假如宰相真的因此赏识了韩愈,韩愈一生的命运就要改写。纵然还有惊人的天赋,却不会得到落拓境遇的冶炼。或者说,他的性格要换一种姿态与时代碰撞,那么,还能否碰撞出后来排山倒海的气魄,就很难说了。也许韩愈应该感谢宰相。不给他机会,很可能是对他的成全。这一点,后来的韩愈越来越明了,清晰地表露在他晚年给柳宗元写的墓志铭里。
第二封信后,韩愈等了二十九天。春天已经渐渐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无论宰相心中有没有波澜,都不会表现出来。于是,韩愈写了第三封信。这封信,完全不是自荐,可以说,是对宰相的鞭挞。
韩愈的每一封信,都是不得已。第一封,是内在有一腔血气迫使他不得不写;第二封,是身为文人对文章的自负迫使他不得不写;第三封,是身为圣贤之道的践行者,所学迫使他不得不对在上位者提出批评。
宰相的漠视突然让韩愈变到主动的位置上。哪怕在外人看来,这种主动只是韩愈的想象。可对韩愈来说,那千真万确。
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虽然君在上,臣在下,但实际上,君臣是平等的。在上位的人如果所做不当,在下位的人必然要提出批评。因此,韩愈这第三封信,与其说是自荐,毋宁说是践行所当践行:
“我听说周公为相时,有贤人来见,哪怕正吃饭,也来不及吞下,要把饭吐掉去见人家。哪怕正洗澡,也来不及擦干,要握着头发去见人家。一顿饭,三次吐哺;一回澡,三次握发。那时候,天下的贤人都任用了,奸邪谄佞都摒除了,四海都无虞了,九夷八蛮都宾贡了,天灾时变都消歇了,礼乐刑政都修理了,而前来求见的人又哪里能比得了周公的贤德,别说周公,就连在朝人的贤德都不能比。可是,周公以圣人的天才,以天子叔父的关系,以辅理承化的大功,还要这样做。今天,天下的贤才都举用了吗?奸邪谄佞都摒除了吗?四海都无虞了吗?九夷八蛮都宾贡了吗?天灾时变都消歇了吗?礼乐刑政都修理了吗?前来求见的人,难道都比不上在朝吃官饭的吗?他们的意见就一钱不值吗?……我韩愈等了四十多天,写过两封信,三次登门拜访,都被门房赶出…… 古人在周王室得不到机会,就去鲁国,鲁国没有机会就去齐国,宋国,郑国,秦国,楚国,今天,四海一国,之外就是夷狄,我能往哪里去!再去就离开父母之邦了,唉!”
这封信递上去,韩愈也就不期待回复了。他检点行囊,准备离开京城。确实不必再待下去了。
收拾行李时,发现了两封侯继的信。侯继是和他同一年的进士,混到如今,京城待不下去,走了。他之前收到侯继信时并没有回复。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想把所有的可能都尝试完。现在,他自己也要走了。那就回封信吧:
“足下的信,我把玩了好多遍,还是不能平静。足下不能留在京城,我也被考官羞辱了,本来想写封信开导足下,也抒发下心中积郁,有一肚子话要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后来得到足下两封信,发现我想说的,足下都很清楚。我再说什么,也没有足下想不到的。所以决意不说。现在,我也准备走了,要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了,和时世不再往来,哪怕足下思念我,也没法再听到我的声音,见到我的光彩了。因此,不能不写封信与足下作别,并不是有什么感发。
“我从小爱好学问,五经之外,诸子百家没有不读的。不过,我志向在明了义理。至于礼乐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了解不多。虽然今天出仕不需要这些,但古代大贤君子都懂。我天资不算高,每每读书,总惭愧学问太少。现在很幸运,时代不用我,正好可以免去一天到晚的劳碌,潜心做学问。就算努力后也做不出名堂,总比跟流俗之辈争名争利又怨天尤人强吧!这是我如今的志趣。我怕足下以为我走了,就是退了,不再自强不息了,所以要写封信,向足下汇报:愿足下知道,我的退,未尝不是进;而众人的进,未尝不是退。好了。等卖了马,就求船东下,下月十日之前就能办好。如果有人问起,足下就替我谢谢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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