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
老七曾是我们院子年龄最大的少年,比我大四岁。 认识老七那年我三年级,老七的妈妈叫他小七,我妈妈也叫他小七,让我叫老七七哥。 我很听话,说:“七哥好。” 老七点点头,对我笑笑。 我妈和阿姨去打麻将,她们离开后楼下只剩下我和老七,老七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对我说:“小子,要叫我大哥。” 我挠了挠头说:“但是我妈让我叫你七哥呀。” 老七说:“那就在他们面前叫我七哥,他们不在就叫我大哥。” 我说:“好,大哥。” 老七满意的笑了,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来,我教你玩游戏。” 老七家有一个小霸王游戏机,我认识老七后经常和老七并排坐在地上握着手柄玩一下午。后来游戏机换成了电脑,我们就一起玩一下午的电脑游戏,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僵尸危机》,我经常在僵尸群里误杀老七。再后来老七要高考,我们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家里玩《僵尸危机》,每次打到第十关就打不过去了,有茫茫多的僵尸把我控制的小人逼进角落,然后蹂躏致死。这都是后话了。 在童年的我看来,老七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因为他比我大,懂很多我不懂的东西,比如他告诉过我钱学森一个人顶五个师,虽然等我也上了五年级之后知道了原来这是语文课本上的话。 除以之外,老七还很有文化,我和老七虽然年龄差了点,但是关系很好,那个时候初中差一年毕业的老七对着小学还没毕业的我说,我们这叫忘年交。我并不明白什么叫忘年交,所以一下子被老七渊博的学识征服了,能说出来忘年交这样连大人口中都没有出现过的词语,那个瞬间老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超过了艾斯奥特曼,成为了我的头号“藕像”。 藕像也是我听老七说的,意思是最崇拜的人,类似的还有“梨想”,“号汗的星空”等等。 号汗的星空是老七在一个金光灿灿的傍晚告诉我的。 那天下午,有一朵形状很诡异的云飘过老七窗外,当时我和老七打僵尸打的如火如荼,马上就要打破以前的记录时,老七突然停了下来,游戏手柄从他的手中滑落,老七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云。 “大哥你要死了!”我惊叫,我们联手打了一下午才打到这个关卡。 老七没有理我,眼睛里跳跃着我没见过的东西,缓缓的走向窗台,如果光线角度好一点,再给老七来一支烟,这一幕就像从电影里截出的一样。 “哎呀大哥咱俩挂了。”我一人难敌尸群,终于倒在了老七的尸体旁边。我也扔了手柄,丧气的说到。 “小子,你过来。”老七没有理会我的抱怨,冲我招了招手。我抬头看向老七,目光相接,我被老七眼睛里的东西镇住了,呆呆的看着老七。 “你看这云。”老七严肃的说。我被老七罕见的,准确的说是头一次表现出来的严肃吓到了,结结巴巴的说看到了。 “我感觉,远方在召唤我。”老七的表情就像是死了亲娘一般沉痛,虽然我不知道他沉痛个什么劲。 “小子,我就要离开了,你要跟我一起吗?”老七继续沉痛的说,我对于他跳跃度极大的话语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老七看了我一眼,又说:“小子,离开父母,离开朋友,去远方,你愿意和我一起吗。”老七眼睛里要跳出来火焰。 这是一个陈述句,老七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听上去更像是命令。从小,除了老师让我把我爸叫去学校和回家后我爸让我撅屁股,我再也没被别人命令过,我被老七严肃的神情和沉痛的语调唬住了,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老七满意的看了我一眼说:“嗯,我没白这么对你好,你回去收拾收拾,我们傍晚就动身。” 我应了一声,听话的回家收拾东西,直到走到家门口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没有僵尸打了呢? 听起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学校,我其实不是很敢去更远的地方,但是如果和老七一起我就有点敢了,毕竟他那么有文化。 我拿出了我的存钱罐,里面应该有五块钱,上一顿剩下的葱油饼也应该拿一个,我顶喜欢我妈做的葱油饼。然后……然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我的全部身家就是这些。家里没人,我把存钱罐和葱油饼偷偷装进书包,那天傍晚,我背着瘪瘪的书包和同样背着瘪瘪的书包的老七在楼下汇合,那天的夕阳特别灿烂,给老七镶上一圈金边。 老七拍了拍我的肩,问我:“小子,你都带了多少钱?” 我把所有身家汇报给老七,老七沉默了一会,说:“我也只带了五十,是我毕生的积蓄。”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老七的毕生没有荒废,居然有五十块钱,应该够我们到美国,其实按说那个时候已经上了初中的老七应该知道五十块钱最多能到哪,又或者他也确实不知道,总之老七只是坚定的说:“船到桥头自然沉,我们走!” 于是,我们就走了。 就走了。 路上我有些惶恐的问老七我们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惶恐,大概是老七那句“船到桥头自然沉”不太吉利。老七想了想说:“先去车站,坐车去远方,去无边的大海,浩瀚的星空。” 我不知道“号汗的星空”是个什么鬼,但是我想如果去了,以后大概再也吃不到葱油饼了。一想到这里,我突然不能自已,呜呜的哭了起来。老七吓了一跳,问我为什么哭,我如是说因为以后吃不到我妈做的葱油饼了。老七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说:“追求自由的人不会因为葱油饼停止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又突然成了追求自由的人,我只能哭着说我不想没有葱油饼。 我也确实没有失去葱油饼,因为一个小时后我和老七被我妈拽着耳朵回到了院子里。 具体原因是我和老七合计五十五元的钱不够我们抵达美国,也不够抵达“号汗的星空”,最远最远能到城市旁边的另一座小城,而老七不愿意去这么近的地方,我和老七失去了目标,这不在老七简单的计划之中,于是两个少年呆呆的坐在候车室,等待一趟通往星空的客车,直到被我妈找到并且拖了回去。 回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只记得老七的妈妈骂老七自己不学好还带坏别人家的孩子,还有就是我和老七都跪了搓衣板。但是我的心里并不失落,毕竟又可以吃到我妈做的葱油饼了。 这件事后,老七因为“诱拐小孩子和自己一起离家出走”的罪名夹着尾巴做人好一段时间,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和他继续在他家打僵尸,但偶尔有一朵云飘过,老七还是会放下手柄,呆呆的看着它飘过,眼睛里那我没见过的东西还是会出现。老七说以后一定会带我去号汗的星空,后来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不禁幻想如果那天我和老七成功离开这座城市,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传奇。 离家出走事件以后,老七安分了许多,再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老七没考上高中,最终出去打工,老七和我告别的那一天那天风很大,这个城市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风,老七看着远方,淡淡的说:“小子,我要走了。” 如果光线角度好一点,再给老七来一支烟,这一幕就像从电影里截下来的一样了。 我问老七去哪,老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回答道:“远方。” 我急着问老七:“你上次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星空吗,怎么变卦了?” 老七叹了一口气说:“小子,以后你会明白的,总之,我就要走了,不要想我。” 之后老七便突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次年我也上了中学。中学时期我开始写没名堂的小说,当时想的很精彩的故事一个也没有坚持下来,现在还能找到我残存在网上只写了一个开头的小说。 写小说这事受老七影响比较大,那会网络文学伊始,痞子蔡和安妮宝贝大行其道,老七也是第一批读者,并且沉迷那些小说,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中午,老七意气风发的说他也要写小说。 “就写一个红色的门里来来往往的人的故事,小说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红门》。”老七说着,时隔许久,老七眼睛里再一次跳动起那种我没有见过的东西,灿烂的像我们“离家出走”那天的夕阳。 我闻言,大惊,心想竟然恐怖如斯,藕像就是不一样,居然要写小说了,那岂不是就要成为作家赚大钱了?我对那一天很期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和老七大概就有能力去美国或者号汗的星空了。 只是没等到老七成为作家赚大钱,他就出去打工了。 之后我上了高中,小说还在写,家里买了电脑,《僵尸危机》我也一直在玩,后来我能打过第十关了,还有第十一十二关,第二十一二十二关,但是没有通关过,这个游戏无法通关,僵尸是无尽的,我可以不断升级武器,拿着一把激光枪到处突突突,僵尸的血染红了地图的每个角落,但是子弹总会用完,僵尸会越来越多,我控制的小人不管多么势不可挡过,最后总会在某一关被重新逼进角落,弹尽粮绝的小人大喊着,挥舞着拳头冲上去,然后被僵尸淹没。 偶尔仰望星空,会突然想到老七,不知道他有没有到达远方,有没有找到号汗的星空,有没有也还在玩《僵尸危机》。 和老七重逢是在高三毕业后的暑假,我去超市买东西,突然看到一个很面熟的面孔,熟悉的面孔也看到了我,他愣了愣,走了过来,盯着我看了几秒,小心翼翼的问我:“小子?” 尘封的记忆被我重新捡起,我惊讶的喊出声来:“大哥!” 老七满脸激动,拍了拍我的肩膀,欣慰的笑着说:“小子,原来你还记得我。晚上有事吗?我请你喝酒!” 我说:“好,大哥!” 那天晚上。我和老七在一个小饭馆里碰杯,两个人就着几盘小菜喝着青岛纯生,老七变黑了不少,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刚硬的轮廓,老七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讲他这些年的生活,高中毕业出去后什么也不会,只能刷盘子,后来又转做服务员端盘子,再后来学了做菜,在后厨做点小菜,因为一直过的不怎么好,所以一直没回来…… 老七讲的都是我触摸不到的东西,我插不上什么话,对于未来我也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陪他喝酒,听他说他生活里的酸甜苦辣,老七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却注意到老七说话的时候,眼睛缺少了一点东西,这一幕本来挺好的,吵闹的夜市,背景里有炒菜的老板和赤裸着上身喝酒划拳的男人,但是如果这个时候光线再好一点,再给老七一支烟,这一幕也不再像电影里一样了——老七失去了那种光,他无法再成为开天辟地的主角。 除了老七的牢骚,我们也聊了很多别的东西,我提起了我们一起离家出走的事,旧事重提,老七笑着说,那时候真幼稚,不过是看到了一朵云就突然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说不知道如果那天我们走了会怎么样。老七想了想说大概会被人贩子卖掉。说完后哈哈大笑,我也笑,我们大笑。 我们还提到了写小说的事,我说我写小说受你影响挺大的,因为你说的你要写《红门》,所以我也想写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老七喝着酒说有吗,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愣了一下,看向老七,老七杯子还没放下,没有惊讶,没有怀念,连点疑惑都没有,就是那样拿着杯子,喝着酒。我端起酒杯,说哈哈,那应该是我记串了。 那天我们喝到深夜,然后各回各家,我和老七对彼此道别,说有空再聚,拐了几个弯之后一切归于寂静,昏黄的路灯下我一个人慢慢前行。 我酒量不是很好,今晚喝的有点晕,我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觉得有点走不动,还得歇一会,抽根烟,于是我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边取烟一边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我只知道我在哭,神态活像一个担心再也吃不到葱油饼的孩子,泪水的散射让我的眼前只剩下路灯昏黄的颜色,一片模糊中我摸出打火机,火焰亮起的一瞬间,我突然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金光灿灿的傍晚,一个如同电影里截出来的镜头,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都想好了,小说名字叫《红门》,就写一个红色的门里来来往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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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嘉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4-02 07: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