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的断片
文/子羽
我很害怕。我快30岁了。 张爱玲说,对于30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小时候,母亲带我去算命。先生看我面相,起初很惊喜,随后把母亲撵走。“他克兄,克母”,母亲不信,说我是闰六月生的,“那是有福之人的好日子”。 我不迷信,但先生的话却一语成谶了。我到网上卜卦,卦上说,命犯孤星,40岁后的人生可望起色。想到只用熬10年,一度觉得很惊喜。后来算算天数,10年约等于秦朝的三分之二,等到那一天,我也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秦朝可折腾了。一个王朝即将覆灭。 去人民公园看桃花,颜色大同中存小异,瓣数几乎完全一致。我想,人生有数命,大抵如桃花,殊途同归,绚丽有一季,凋零有三季。我把这话说给朋友听,他们疑心我吃错了药,后来发现不是,便说,“你想太多了”。坐在办公室,编辑看我写的稿子,扫了两眼,他也说,“你想太多了”。 “你最大的问题是,常把自己置身事外,却又深陷其中。”我努力把这句矛盾的话搞清楚,结果是,我想睡一觉了再思考。即将而立的时光里,总是很困,常常被睡意夺去写作的拐杖,纸上无法走路以后,就写着写着散了黄。 到医院去为同学守夜,他能想到我,让我高兴。“就你最值得信赖了,”他说,我读到后半截台词:就你单身。他很憔悴,脸色像脱过水的山药。吊瓶半空悬下来,拖着长长的针管尾巴。他躺在床上,整个下半身不能动弹,靠着药水凝聚真气。 为同学送尿样到护士台,圆脸的护士戴着圆框眼镜,睡眼惺忪,憨态可掬的样子。“你睡呗,我替你看会好了。”她接过尿样放好,等我走后,她狠狠地摇头,想甩醒自己。 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位病人家属穿着拖鞋来回踱步。拖鞋太小,他在大理石地面上磨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进来唠唠嗑吧?”穿拖鞋的老人犹豫了一下,径直走了进来。老伴肾衰竭,他已经陪护了一周,无人替换,他被拖出了两个大眼泡。 我突然觉得,我们都是桃花,各占一朵花苞的位置,远远互相凝视,从不主动说话,当蜜蜂出现,我们有了交流,却总是带刺。而病室是条河流,我们谢了,落在河流里,才有如水温柔的语言,抵达情感的漩涡地。 我快30岁了,爱过,也恨过,每次看《红楼梦》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那一节,还是会蠢蠢欲动,想去摸一摸云儿熟睡的脸。最近我去相亲,遇到了一个清秀的女孩。她化淡妆,不描眉,也不爱说话。 我原以为,她要问我,你有房子么,银行卡有多少存款,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啊?但她没有问。我也准备了几个问题,你平时爱干些什么,喜欢猫还是狗,喜欢穿什么款式什么牌子的衣服?我也没有问。 沉默的间隙里,我们互相打量,试图发现对方的吸引力。观察了半晌,她吸干饮料,我喝完绿茶,同时发现彼此并不投缘,友好地说了再见。 似乎,我们都明白那些问题的幼稚可笑。两个年龄加起来快60岁的人,没必要为一些无聊的答案花费心思。 卡夫卡说,人的孤独,是一种顽固的东西。尽管它无时不在渴望抱团取暖,最终,却并没有觉得那有多好。 办公室里,我被戏称为“话题终结者”,总是游弋在话题的海洋之外,猛一句话插进去,如同扔进一块冰,顿时僵住了磁场。我似乎明白了“置身事外,又深陷其中”的原因,那就是,如果个性无法隐藏,语言往往会在交流里削足适履。 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像漂流的棺椁,双脚是双桨,一步步往前划动。棺椁里衰败的身体,有卑微的灵魂燃烧,蓝色的幽光,盈盈烁烁,也只是像瞎子提灯一样,防止别人撞倒自己。 在医院,我终于和同学聊到30岁。经此一病,他说以后不会为了钱,豁出去折腾了。两年前,他就戒了烟酒,偶尔烦闷时也会想抽,最终也管住了。他和女友长跑四年,还买了房子,20年房贷像座山,压在他“愚公”的头上。我一度以为他和女友要分,交谈之下才知道,原来还没有做好结婚准备。 他31岁,经济基本独立,已经成熟,打算过两年做生意;我29岁,身无分文,亦无长处,而且始终不得生活要领。我很恐慌,害怕30岁像一张网袭来。
二〇一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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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与时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11-13 22:1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