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与圣徒:在神的土地上干杯

温莎酒店的黎明
文丨劳伦斯·奥斯本
我越发爱上了在晚上6点10分饮酒。
晚上6点10分整。我从温莎开罗酒店的房间里走出来,沿着电梯井旁冷冷的楼梯往下走。电梯井非常陈旧,看上去很不安全,一想到要走进电梯,我就不由得心跳加速。尽管如此,穆斯塔法还是一如既往地站在电梯门口,为我打开那扇斑驳的铁门。他身上穿着的那套深蓝色制服,或许从温莎酒店成为英国官员的俱乐部开始就没有再换过,好几代的电梯操作员都穿过这身。看到我,穆斯塔法那金色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满是对小费的期待。“先生?”他大声喊道,抬手邀请我走入他那铺着地毯的狭窄铁笼。归根到底,载着醉汉往返于装潢俗丽的客房和二楼有名气的酒吧是他的工作职责所在。不管他们是否怕死,穆斯塔法都得让他们乘坐电梯。
他能做到这些,主要靠的是厚脸皮。“亲爱的,您可真准时。”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拒绝了他的好意。手动操作的电梯无异于死亡陷阱,虽然之后我可能会需要坐电梯。我下楼来到酒吧。那段时间埃及正动荡不安,所以酒吧像往常一样没什么客人。但这里的电视是从来不关的,屏幕上仍大无畏地播放着各种肚皮舞表演与合成音乐。我不由自主地朝桶背椅走过去。可我又怎会忘记仅有几步之遥的解放广场[1]呢?开罗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浓浓的焦虑和自我仇恨。今年冬天,游客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就去塞舌尔游玩。
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吧,必须有一位见识丰富的酒保镇场。

在温莎酒店,马尔科就是这样一位酒保。马尔科身高只有1.65米,但是握起手来给人的感觉却是最坚定有力而又不失亲切的。很快,你就会开始好奇,他这样一位年轻的酒保曾为劳伦斯·德雷尔倒过酒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开罗这座城市,一切都不会被遗忘。以楼梯井的墙面为例,上面贴着很多旅游海报。也许你会说,这是手绘海报,都是瑞士航空公司在20世纪20年代发行的。其中一些海报上画着德国铺着鹅卵石的广场,而这些广场其实早在多年前就被英国空军炸毁。还有一些海报画的,是魏玛时代到处都是百万富翁的圣莫里茨(Saint Moritz)。温莎酒店建于1900年左右,起初是皇室浴场,后来被大名鼎鼎的菲尔德酒店(Shepheard’s Hotel)所收购,作为其附属酒店。1952年革命爆发后,温莎酒店被一名暴徒烧毁。
温莎酒店的酒吧,是我在中东地区最喜欢的酒吧。第一次踏入酒吧,你会发现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军官俱乐部的原貌,该有的装饰一样不少。酒吧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鹿角,其中一些鹿角很小,像是撒哈拉沙漠独有的、已经灭绝的小型鹿种的骸骨。吊灯上垂下一串串用线缠在一起的鹿角。除此之外,还有羚羊皮、瞪羚皮、野山羊皮、深色的原木、低矮的书柜和套着灯罩的台灯,酒吧的橱柜里摆满落了灰的沃玛尔·哈耶尔葡萄酒和埃及本土啤酒时代啤酒。好一个时代错位,这里一看就是1942年弗莫尔和德雷尔那个年代的酒吧。
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被誉为“阿拉伯的劳伦斯”。当年他攻下亚喀巴(Aqaba)凯旋时,一到开罗就直奔这里。大卫·里恩在影片《阿拉伯的劳伦斯》中,对这一幕进行了再创作,成为一代经典。电影中富丽堂皇的布景,其灵感或许来自菲尔德酒店。菲尔德酒店坐落于艾兹贝卡亚公园旁,距离温莎酒店仅两个街区的距离,如今已改建为一座加油站。
1917年,劳伦斯来到温莎酒吧时,据说是一身贝都因人的打扮,在酒吧里点了一杯酒喝。除了这儿还有其他的酒吧可去吗?
温莎酒店位于开罗市中心的后街小巷里,不太起眼。19世纪时城市的核心地带,历经数十年的沧桑,已不复当年辉煌,也不再是那个豪杰辈出的城市。法鲁克国王、著名演员奥玛·沙里夫和肚皮舞大师乌姆·哈尔索姆(Om Kalthoum)都来自这里。开罗有着像巴黎那样迷人的林荫大道,有像雷奥穆尔街上那种带阳台的公寓楼,有着最古老的餐馆和著名的酒店酒吧。在这里,可以尽情过着不受宗教桎梏的浪荡生活。开罗和贝鲁特一样,堪称东方巴黎。

我点了一杯金汤力,可是没有汤力水。这么大的纰漏实在是说不过去。不过好在有苏打水,我可以喝杯苏打威士忌,然后吃上一盘口感顺滑的鹰嘴豆。我在吧台前坐下,身边还有三到四位年长的埃及绅士和波希米亚男人(现在这两个词几乎是同义的)。我注意到,他们的手机铃声很耳熟,但是要确定是哪首曲子,需要花点时间。难以置信的是,这首曲子竟然是沃恩·威廉斯的《云雀高飞》(The Lark Ascending)。这么一首英国古典乐曲究竟是如何出现在当代埃及人手机曲库中的呢?我无处求教,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我发现,这几位绅士都颇具文艺气息。他们温文尔雅,戴着椭圆形的太阳镜,身穿一身素色的狩猎装,同时搭配着口袋方巾。他们的鼻梁缺乏棱角,有些塌,皮肤粗糙,脸上有斑点和疤痕,但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得体。我猜,他们是萨达特(Sadat)时代的那一辈人,深受20世纪60年代埃及黄金时代的影响,当时的开罗市中心是谈情说爱的天堂。其中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朝着吧台走过来,又点了一杯埃及威士忌。这款酒熟成时间较短,还很生。不过,只要是熟悉的东西,都能抚慰人心。
“英国人?”他说着,找了个由头,与我握了手。那双藏在椭圆形有色太阳镜后的眼睛,带着迷人的狂野。接着,他朝我靠了过来(埃及男人有时会这么做),一下子变得亲密起来,全然不在乎我的木讷反应。他加重语气,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可算找到你了!”

英国人在这座城市,在这片逐渐腐朽褪色的市中心地带,留下了属于他们的印记,比如说酒吧。英国人所留下的回忆,在这里延续了数十年,才渐渐消逝。自1798年拿破仑大举入侵埃及以来,这支嗜酒如命的精锐部队是最后一批来到埃及的欧洲人。他们对开罗这个驻地不屑一顾。这支号称由学者组成的军队,掀起了埃及酒文化的复兴浪潮,造就了前文所提到的林荫大道以及开罗、亚历山大市中心林立的高楼,并通过小说家阿拉·阿斯瓦尼(如果不考虑文学泰斗纳吉布·马哈富兹)的作品,特别是《亚库比恩公寓》(The Yacoubian Building),展现了这座城市独一无二的魅力。
在英文版小说的前言中,阿斯瓦尼原先是牙医,他描述了自己为开一家新的牙科诊所,跟着房产中介奔走于开罗市中心各处选址的经历。对阿斯瓦尼这样的埃及中产阶级而言,他并不清楚开罗的核心地带正在衰败,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
这段经历让我萌生了一个重要的想法:市中心的地位为何如此举足轻重?为什么市中心与开罗其他地区差距悬殊?事实上,市中心不只是住宅或商业中心,其作用远大于此。它代表着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埃及包容并接纳了来自不同国家、宗教和文化背景的人。穆斯林、基督教徒、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都在埃及生活了数个世纪之久,并将埃及视为自己真正的家园。市中心正是埃及充分吸收和融合不同文化的写照。埃及的现代化历程可以追溯至穆罕默德·阿里时代,并一直延续到1970年逝世的加麦尔·阿卜杜勒·纳赛尔。在我看来,市中心是埃及现代化建设的范例。但是,市中心的没落和凋零是必然的,其重要性会随着代表性特征的消失而降低。不同文化间的和谐共处也随之画上句号。自80年代以来,埃及陷入了瓦哈比派思想的怪圈,对伊斯兰教义温和开明的阐释开始出现了转变。

我离开酒店,来到阿拉非·贝和七月二十六日酒店之间拥挤狭窄的街区。街道两旁的树木昏昏欲睡,看上去仿佛是远古森林的化石。一些餐厅分布在白色条状照明灯的下方,一根根水烟斗和箩筐里的煤炭在寒冷的天气里冒着烟。阿拉非酒店可通往欧拉比广场。不少水烟斗咖啡厅开在这块空地的周围,它们位于很少有汽车停着的小巷之中,这里还有几家当地的酒吧。其中最为俗丽的要数舍赫拉查德酒吧,需要沿着晦气的台阶走到顶才到,墙壁上贴满了昔日肚皮舞大师的画报。
这家酒吧只有一个房间,舞台就搭在它的另一边,酒吧的装修风格是对阿拉伯噩梦的怀念。我偶尔会来这里喝时代啤酒,看着客人往丰满女郎的文胸里塞满英镑,这和贝鲁特或迪拜肚皮舞女郎文胸里塞的钱相比,不值一提。这种地方总免不了有点性骚扰、见不得光的意味,仿佛那些被酒吧管理人员雇来招徕客人多消费酒水的放荡女郎们,从来不曾忘记开罗街头上的女孩此刻正包着头巾。没有被遮挡住的美丽秀发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异类,这意味着,在舍赫拉查德酒吧,她们是供客人们竞相追逐的猎物。
不远处,七月二十六日酒店的另一头,沿着熙熙攘攘的香草大街人行道往前走,橱窗里数千个服装模特为日趋保守的女性展示着端庄得体的服装。开罗还有其他更为隐秘的酒吧和肚皮舞俱乐部,如今它们已经撤下显眼的标牌,只做熟客的生意。
七月二十六日酒店坐落于各式服装店之间,酒店的大门开在一条以圣甲虫酒店命名的小巷里。沿着这条小巷往前走,一路上经过更多时装店,还经过这家酒店陈旧不堪的大堂,以及一些咖啡馆,里面的客人总喜欢下西洋双陆棋。

每次想抽水烟斗了,我就会来到圣甲虫小巷尽头的庭院式咖啡馆,来到这方从旧式公寓大楼间挤出的天地。知道圣甲虫小巷的人不多,所以目前还没有被整顿,但肯定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再往里走,就会看到不少情色酒吧。左边是人生百味酒店和一家俱乐部,右边则是梅亚姆俱乐部和万花筒影院,它们在过道摆上广告牌,招徕顾客前去,广告牌上写的是“看精彩电影,赌好运连连,尽在万花筒”。黄昏时分,附近的小型清真寺,还有很多电视机和收音机开始播放宣礼歌。咖啡馆店主纷纷点亮五彩灯光,通往俱乐部的过道开始焕发生机,穿着高跟系带皮靴的高挑女郎卖弄着风情,皮条客在一旁招揽客人。
我常常看到有裹着头巾的妇女坐在庭院式咖啡馆里面抽水烟斗。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她们的脸上挂着吃惊和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这些夜店女郎非常清楚,再也没有什么看不见的手会为她们遮风挡雨,社会时势对她们不利,她们只能依附于源源不绝的男性欲望求得生存。或许这是她们的一条出路。
我坐在这里,不只是为了摆脱开罗,更是为了摆脱伊斯坦布尔。这片狭小而嘈杂的地带展现了埃及的混乱与幽默。
(本文节选自《酒鬼与圣徒》中《温莎酒店的黎明》一章,作者劳伦斯·奥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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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劳伦斯·奥斯本 著
蒋怡颖 译
2019年10月 / 59.00元
ISBN 978-7-5201-5303-4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方寸
伊斯兰国家都是禁酒的吗?在禁酒之地寻酒是一种怎样的冒险?劳伦斯·奥斯本,一位屡获殊荣的作家和资深酒鬼,带着疑问启程,在黎巴嫩与军阀对饮,在泰国南部小镇与马来西亚人碰杯。行走在贝鲁特、阿布扎比、伊斯兰堡、开罗……写下禁欲与狂欢交织的故事,在酒杯起落中,思考文明与信仰的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