査阜西|彭祉卿先生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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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阜西(1895—1976),名镇湖,后以字行,近现代著名琴家,是建国以来公认的古琴大师,为琴乐传承、琴学发展作出了毕生的贡献。少时学琴、箫等乐器于家乡,后游学四方,参习各家谱本,向无师承门派之见。民国间,因其对古曲《潇湘水云》的出色演绎,被琴界誉为“查潇湘”,与擅长《渔歌》的彭祉卿、擅长《龙翔操》的张子谦合称为“浦东三杰”,共同创立“今虞琴社”,以复兴琴乐文化为己任。建国后,先生历任全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古琴研究会会长、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等职,1956年曾率领古琴工作小组走访十多个城市,采访琴人,考察传世琴谱、名琴,并录音琴曲,保存了珍贵的历史资料。六十年代后,先生又主持编印《琴曲集成》、《存见古琴曲谱辑览》、《存见古琴指法谱字辑览》等,为古琴音乐的发展作出了不朽的功绩。琴风古朴儒雅,是文人琴的典型。
彭祉卿先生讳庆寿,卢陵人。其父筱香公为清季循吏,宦游湖南三十载,两度出守衡阳,颇著政绩。筱香公雅好操缦,旁通音律,所著有《礼乐易知录》及《理琴轩谱》。
先生幼承庭训,博览群书,于乃父丝桐音律之造诣尽得心传。惟以赋性萧疏,不慕荣利,迄二十三岁,始遵乃父遗命入湖南达材法政学校。二十七岁以冠军卒业。又复闭户读书,不闻世事,兀兀穷年,精研琴理。于时长沙有华阳顾氏之南薰琴社及南海招氏之愔愔琴社,先生皆与教焉。又时或鸠工制琴,式多异制,时或授徒讲学,播誉琴坛,遂以通解音律知名海内。民十一年,阎百川先生督军太原,欲兴雅乐,闻先生名,重礼聘致,在太原育才馆栖迟二年,颇多讲述。十四年返湘,因同学少年之交责,始箱仰旗盖,出任法院推事于湘乡。旋转去江西,不时任推事、县长诸职。顾满肚皮中不合时宜,郁郁飘萍,时作时辍,浮沉宦海者历时八年,徒自伤潦倒而已。
二十年,先生元配沈夫人物故,以平时情爱甚笃,哀戚不胜,乃纵酒佯狂,作文自祭。其文曰:
辛未之年,己亥之月,其朔己巳,其日丙辰;待亡人懊侬,谨以只鸡狗斗酒,萧羹麦稻,不腆之物,致祭于故处士彭君祉卿之灵前而哭之曰:“呜乎!哀哉!四十年前,辛卯孟冬,日在己酉,日在己酉,惟君以降。暑往寒来,迭运而窮;何图今日,送君长终。繄君之生,其来有自,章贡精英,衡湘秀丽,诗礼家风,簪缨门弟,宜作完人,庶几无愧。胡君一生,潦倒万状?哀哀父母,不得其养,糟糠之妻,中道而丧;终窭且贫,夫复何望?”
君曰“诚然,不幸如斯。岂余自孽?天实为之!寓形宇内,能复几时?生既无补,死亦奚辞?”
“呜乎处士,盍言尔志?”
“愿在髫龄,丝衣嬉戏;十岁读书,多才与艺;二十交游,五陵豪气;三十服官,幼学壮行;四十著书,留身后名;五十归隐,入山必深;六十曰寿,可以返真。”
“即君所言,观君始末;天之所厚,不劳而获,天之所容,予而后夺。祸兮福兮?令人滋惑。昔生三年,免父母怀,锦衣玉食,竹马青梅,慈亲煦育,绕膝徘徊,十年儿戏,回首堪哀;出就外傅,良师既得,经史百家,吚唔佔𠌫,诗古文辞,盛供涉猎,十年读书,行有馀力;南走赣越,北走燕京,西至太原,冬至海滨,论文讲学,必友其人,交游十稔,载慰生平;手定爰书,身现宰官,五日京兆,即便挂冠,末世功名,避退两难,十年名宦,如梦槐安;倦游归来,衡门之下,逋负追呼,死亡枕藉,怀铅握椠,及此何暇,著作十年,天不以假,介推之隐,必与母偕,与妻偕者,则有老莱,无母与妻,隐胡为哉?十年归隐,期以泉台!天禄允终,实得六十,彭殇难期,生死匪一,后之视今,犹今视昔,大哉死乎,君子曰息;或疑君死,鸿毛太轻,匹夫之谅,妇人之仁,事功未立,没世不称,溘然长逝,双目难瞑。我将为君,别进一解,死重泰山,其道安在,求而得之,留以身待,求之不得,早死无悔。死而有知,其乐何如,黄泉相见,母子如初,生前夫妇,重咏《关雎》,松楸乔木,永奠厥居。死而无知,不致其乐,归之太空,付诸溟漠,天地蘧庐,人生泛沫,寂灭虚空,是谓大觉。我之与君,神形相依,我若无君,走肉行尸,君今去我,皇皇何之,愿从君死,携手同归。古人有行,必有酒食,必有赠言,或歌或泣,泪尽词穷,肆筵设席,一杯相属,来歆来格。”
尚飨。
自是,先生即息交绝游,恣情纵酒而已。荏苒二年,其长沙祖宅忽肇焚如,琴书尽毁,益沮丧无聊。乃托儿女于亲仆,飘然入吴,就余投止,相见惊呼,至于零涕。时国都初定,文物复兴,大江南北,琴坛竞起。先生久有发扬琴学之志,乃复振奋,与苏、沪琴人李子昭、李芷谷、沈草农、吴兰荪、徐少峰、张子谦、吴景略、李明德、周冠九、庄剑丞辈追踪明季严公天池琴川盛迹,又创立今虞琴社于苏州,与青溪、广陵、梅庵诸社一时媲美。旋又去之沪上,就欧亚航空公司秘书处之职,公馀之暇,为社友讲论音律、指法,或闭门著书。十年以来,其贡献于琴坛之事功,有足记者七端:
一、整理报导明季“虞山”迄盛清“广陵”琴学之体系。
二、制成与古琴各均伴奏之雅箫,兼制定其法尺。
三、完成全国琴人及海内蒐藏古琴之初步调查。
四、综扬五十年来琴坛之宗派与事迹。
五、著刊《桐心阁指法析微》,并拟定吟猱协律之法。
六、阐明古琴传曲宫、调、均、音四义理论之致用
七、用“異式和絃法”解释虞山各谱音位之非讹,指正三百年前现实的中西音乐,有另一自然沟通之迹。
前者五端,三于《今虞》琴刊见其鳞爪,后者二端,则仅存遗稿五篇各万馀言,尚未公诸同好也。
海内琴坛名宿于先生弹琴技术皆以“谨严”誉称。其初期指法渊源,传自其先人筱香公,筱香公则变自蜀僧宗广陵者也。及先生两游燕、晋,又受指法于故都九嶷山人杨时百。故其鼓家传《忆故人》、《读易》、《水仙》诸操,用指多清迈幽逸之情;若鼓九嶷所授《渔歌》、《渔樵》、《普庵》诸操,则以苍老挺劲称胜。每上座抚弹,必和絃审调,至于极准,然后凝神下指,为洪钟荡魄,稳若泰山。五十年来,琴坛胜事,以民十一沪上晨风楼及民二五吴门觉梦庐两会最盛。海内琴人咸集,相为月旦。就中九嶷《渔歌》、梅庵《长门》最得倾倒。二宗功力深到,而方圆悬殊,自来分居南北主盟,世人不敢轩轾。九嶷在日,每会必让先生再鼓《渔歌》,于是先生渐得“青出于蓝”之誉,且语出《梅庵》弟子。故近二十年来,先生遂以《渔歌》一操高天下矣。
技术其馀事也。先生在琴坛之功,为其对于古琴之治学。弱冠之前,先生读书已破万卷,皆侧重于子史所记之乐律。惟其赋性疏淡,在四十以前虽授徒讲学遍于海内,而不见著述。迄民二三东游结社吴门,交游竞相逼迫,始著刊《桐心阁指法析微》问世。是篇得梦坡居士后人许其入晨风楼掇录所藏琴籍资料历时三月,又复撰著历时二年,方始脱稿。其中考证典籍远及宋初,近至民国;其论吟猱,以京房、钱乐之演律致用,取律分律厘,定运指度数,为琴家不可忽视之高言。其于宫、调、均、音四义之辨正,与异式定弦之两论,为其二十五年来就中西乐律融会贯通之心得。近十年来,与余辩论探讨,间有修饰,直至昨冬,方告脱稿。自来儒生言乐,多病泥古,从北宋崔、曹辨徽作谱以还,琴律专书,代有传著,顾对于立调之宫、调、均、音,取音之正、变、清、浊,用位之度、分、上、下,每每窃剽古说,穿凿附会,聚讼纷纭,令人莫衷一是。先生从而力持两论,著文五篇,取集诸家立说之长,证以欧西乐律之实,识者谓八百载迷漫烟雾,借是一扫而空,引为大快。其有造于琴坛者,功岂鲜哉?
先生之性行嗜酒遗世似陶靖节,身世飘零潦倒似杜少陵,而先生本人则又以白石道人自况,尤酷似。一生瑰意琦行,与人落落寡合,一语径庭,辄拂袖而起,幸友辈均能谅之耳。凂近几载,当大时代之艰难,俯蓄之资益困,又因得新欢而竟失恋,廓处悲忧窮蹙,乃复纵酒佯狂,绝弃形骸,自为戕贼。余时或劝其节量续胶,辄报以无情之怒目;如责以名山事业,则默不一言,退而自发;此其遗著数万言之所由自也。昨冬两论五篇脱稿,适政府征召先生参与典乐,竟辞不就,而授余诗云:
近著琴律各篇成,醉后感赋,即呈照雨室主契正。
少小秉廷训,读书还读律;读书惭汗简,读律厌刀笔;书律两无成,何以存遗泽?幸有七絃音,犹传古先迹;奈生值乱离,王者之迹息;礼乐非所论,絃歌复何益?缅怀姜尧章,南渡一人物;律吕追伶伦,诗词寿金石;乐议献徒劳,偏安无暇及;行吟苕霅间,郁郁不自得;惟馀小红伴,吹箫胜吴客。我生千载后,与而同一辙;小红方嫁了,而我老为贼!(原注:宋人吊尧章诗云:幸是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腾花!)
呜乎!是先生自咎之词,亦先生之绝笔也!今年新岁以还,先生日必饮烈酒一斤,不则烦急欲狂。四月六日得家书,不豫,昏厥战栗,由其女公子国秀、婿丁君立德伴送云南大学附属医院施治,历时月馀,时张时懈。最后姚碧澄医师断明为“慢性酒毒症,肝脏硬化,神经细胞变坏”,卒于五月十五日晚十时半溘逝。一代琴人,竟不永寿。呜乎!
余尝从先生眺游至金碧之一岩,其下有村傍湖曰高峣,其上有瀑泄穿公路石桥谷下,忽闻钟声,先生止步留连,引吭高歌其生平所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出。既而喟然谓余曰:“如斯胜境!幸为买一棺之地,厝吾骨其间,表曰‘琴人彭祉卿之墓’,是吾愿也。如子多情,不我吝否?”余呵其气短而不为意。呜乎,先生果逝矣!时艰犹是,走榇无由,又势将卜葬昆明,是又其谶语也。为徇其志,爰与李君廷松商之先生滇中故旧徐君梦麟、马君晋三、龚君仲钧、杨君竹庵为请于碧鸡丛林云棲方丈定安大师,承允为瘗于已辟之墓园,遂于五月二十日吉时安葬。倩马君晋三书楷,勒石表其冢曰“琴人彭祉卿先生之墓”,上注年月,下署董役六人之名。徐君梦麟将再为文纪其身世,拟请徐君文镜书隶,另为勒石附之墓阴,以供凭吊。其地即先生游眺留连之处:背负碧山,面临昆水,右襟禅寺,左带飞泉,有文鬼为邻,松林荫覆,固佳城也。先生身后之愿,于焉偿矣。呜乎!
三十三年五月二十日修水查阜西述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