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医家名数之成立(三)—以《病源论》所见“三十六瘘”为例
一、循源
鼠瘘本为二病,癙之为言鼠也,瘘之为言蝼也。
“鼠之为物,尖喙利齿,好啮善穿”,瘘疮之为病,其此起彼伏之溃破如鼠之所穿之窠穴,故名之也;又“心之忧惫”或因畏生病(《诗经》:“鼠思泣血”“癙忧以痒”),亦以鼠称之者,取首鼠两端之意也。
蝼蛄性善穿,瘰疬溃破,贯穿流脓,亦似蝼蛄之穴,故名之也。
《淮南子》“狸头愈鼠,鸡头已瘘”,此以狸克鼠,鸡克蝼蛄,故以狸头能治癙,鸡头(不必为芡实)能治瘘,又瘘疮之生小孔者,为蚁瘘,方家以鲮鲤治之,陶弘景曰“(鲮鲤)开鳞甲,令蚁入中,忽闭而入水,开甲,蚁皆浮出,于是食之,故主蚁瘘”,亦其理也。(以上用张纲《中医百病名源考》之说)
以鼠、瘘二病相似,故后世无别,以“鼠瘘”为一症,至于中古,则有九瘘、三十六瘘之说,更有以“瘘”为“漏”者;而“鼠瘘”仅为诸瘘之一种,其情形日见纷杂也。
二、释“九瘘”
九瘘之说,见于《刘涓子鬼遗方》(《医心方》引)、《集验方》(外台秘要引)、《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千金方》之“瘘”作“漏”)等,当以《鬼遗方》为早出(其文不见于今本《鬼遗方》,以今本非旧本也;又《鬼遗方》言鼠瘘之文未存),《集验方》《千金方》之文与《鬼遗方》之文大同而小异,唯《病源》之文与诸家理通而辞异,今观其文,当是隋时重订者也。
此九瘘乃专指颈项所生之瘘也,若旁及它处,则有三十六瘘之说,《病源》云“(三十六瘘)方不次第显其名”,则讫隋时无定说,而需巢元方等梳理考订之也,《隋志》有《疗三十六瘘方》一卷,其为《病源》之副产品乎?
今请先言九瘘,余以为三十六瘘当自九瘘发展而来也。
九瘘者,狼瘘、鼠瘘、蝼蛄瘘、蜂瘘、蚍蜉瘘、蛴螬瘘、浮疽瘘、瘰疬瘘、转脉瘘也;
1、狼瘘者,起于忧恚,《病源》云“年少之时,不自谨慎,或大怒,气上不下之所生也”;
2、鼠瘘者,因食大鼠余毒不去,使人寒热脱肉。《千金》云“(鼠瘘)如鼷鼠,瘘核时上时下”,又云“狸骨主之”,则其取象于鼠甚明也;《病源》论瘘病有云“狼鼠之精,入于脏腑,毒流经脉,变化而生”,鼠瘘之“时上时下”取象于鼠,狼瘘之“气上不下”则取象于狼也,即如“狐疝”之出没无时则取象于狐也,此为其名之由来。
3、蝼蛄瘘者,食瓜果实毒不去而生,《集验》云“状如蝼蛄”,盖亦取象而名。
4、蜂瘘者,饮流水,水有蜂毒不去故生也。诸家并云其状“瘰疬三四处”,《病源》于《蜂瘘候》中云“历历三四处,或累累四五处蜂台”,蜂台者,蜂之窠穴也,此当亦以病状名之者。
5、蚍蜉瘘者,《鬼遗》《集验》《千金》以饮食有蚍蜉毒故生,《病源》则云“因寒,腹中胪胀,所得寒毒不去...有似疥癣,娄娄孔出”,娄娄者疏貌也,《病源》盖以其瘘象蚍蜉之穴故名之也。
6、蛴螬瘘者,因喜怒哭泣而生,诸家并云其始发无头尾,如枣核,而移动皮中。又《病源》于《蛴螬瘘候》云“蛴螬瘘,方五寸作坑,边有唇畔”,此唇畔当与蛴螬之形相近,故名之也。
7、浮疽瘘,浮或作蜉,疽或作沮、蛆,并误,此因忧愁思虑而生也,盖其未溃之症如疽浮于肤表故名之也。
8、瘰疬瘘者,新沐而汗入头中流在颈上而生,未溃之前状如瘰疬故名。
9、转脉瘘者,惊卧失枕而得,其症“濯濯脉转”,故名。
此即所谓九瘘也。
三、九瘘之体系
《病源论》云:
瘘病之生,或因寒暑不调,故血气壅结所作;或由饮食乖节,野狼鼠之精,入于腑脏,毒流经脉,变化而生。皆有使血脉结聚,寒热相交,久则成脓而溃漏也。
此中言及瘘病之因,大抵有二,寒暑不调,是六淫致病也;饮食乖节,则饮食致病也;然则观九瘘之病因,有因忧愁喜怒等致病者,是为七情致病也;前言癙病,除瘘症之意外,尚有因忧畏而生之病,故《病源》此必遗漏七情之一因也。
综上,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及饮食乖节,是为瘘病之三因也。
据《病源》所论,则狼瘘、蛴螬瘘、浮疽瘘为七情致病也,鼠瘘、蝼蛄瘘、蜂瘘为饮食致病也,蚍蜉瘘、瘰疬瘘、转脉瘘为六淫致病也,三因各三病,三三成九,甚有体系。
又此九瘘,并以病状命名:或取象于物形,蜂瘘、蚍蜉瘘、蛴螬瘘是也;或取譬于物性,狼瘘、鼠瘘、蝼蛄瘘是也;或直接描摹病状,浮疽瘘、瘰疬瘘、转脉瘘是也;三法各三病,三三成九,亦有其体系也。
又九瘘各有病根,狼瘘之根在肝(《集验》云在肺,误),鼠瘘之根在胃,蝼蛄瘘之根在大肠,蜂瘘之根在脾,蚍蜉瘘之根在肺(《集验》云在肾,误),蛴螬瘘之根在心(《病源》之《蛴螬瘘候》云“又根在膀胱”),浮疽瘘之根在胆,瘰疬瘘之根在肾,转脉瘘之根在小肠,如是五藏六府,除三焦、膀胱外,皆有其对应之瘘,此又是一体系也。
四、释“三十六瘘”
九瘘之体系既明,今乃更言三十六瘘;
《病源》既言颈部九瘘,其后又有三十四瘘之候,九瘘除狼瘘、浮疽瘘、转脉瘘外,并见此三十四瘘之中,而其最末之瘘曰㿉瘘,其文仅言㿉病,无关于瘘,故当舍之,于是余下之三十三瘘加以九瘘中之三瘘,适成三十六瘘之数也。
故三十六瘘者,鼠瘘、蜂瘘、蚁瘘、蚍蜉瘘、蝇瘘、蝼蛄瘘、蛴螬瘘、雕鸟鹤瘘、尸瘘、风瘘、鞠瘘、蜣螂瘘、骨疽瘘、蚯蚓瘘、花瘘、蝎瘘、蚝瘘、脑瘘、痈瘘、橛瘘、虫瘘、石瘘、蛙瘘、虾蟇瘘、蛇瘘、雀瘘、螲蟷瘘、赤白瘘、内瘘、脓瘘、冷瘘、久瘘、瘰疬瘘、狼瘘、浮疽瘘、转脉瘘是也。
其名颇繁杂,今乃略为考察。
1、鼠瘘者,其意义较九瘘之鼠瘘为广,颈部而外,亦见腋下也。
2、蜂瘘者,颈部而外,亦发胸前。
3、蚁瘘者,“饮食有蚁精气”,“小肿核细”,则其名既取于致病之由,又取其病形也。
4、蚍蜉瘘者,此云饮食内有蚍蜉毒,而致身寒腹胀,颈项娄娄孔出,则亦以形与由而命名也。
5、蝇瘘,者误食蝇窠子,发于颈下,匝匝如蝇窠子状,其中化生蝇。
6、蝼蛄瘘,食有虫之果蓏,发于颈,其中生孔道,孔道中生蝼蛄。
7、蛴螬瘘,因恐、忧、思、泣而生,其瘘方五寸作坑,边有唇畔,生孔道,中生蛴螬。
8、雕鸟鹤瘘,生孔道,其中化生鹤形之物。
9、尸瘘,因五尸入腹而生之瘘。
10、风瘘,因风邪在经脉而生之瘘。
11、鞠瘘,痈溃生鞠之瘘。
12、蜣螂瘘,饮食居处感蜣螂毒气,化生蜣螂。
13、骨疽瘘,寒热之气搏经脉,或饮食有虫蛆之气而生,脓溃侵食于骨故名。
14、蚯蚓瘘,饮食居处有蚯蚓之气而生。
15、花瘘,风湿客于皮肤,其肉突出,外如开花之状故名。
16、蝎瘘,饮食居处有蝎虫毒气而生,疮中化生细蝎。
17、蚝瘘,饮食居处有蚝虫毒气,初状如蚝虫之窠,溃后生蚝。
18、脑瘘,头颈逐气,脑部疼痛故名。
19、痈瘘,痈溃不愈,生虫成瘘也。
20、橛瘘,疮似橛头也,似瘰疬,《千金方》有瘰疬蕨瘘,字误也。
21、虫瘘,疮本无虫,久而生虫者也。
22、石瘘,初起按之强如石故名也。
23、蛙瘘,饮食居处有蛙之毒气而生,服药小便出物似蛙形。
24、虾蟇瘘,饮食有虾蟇之毒气而生,服药小便出物似虾蟇形。
25、蛇瘘,饮食居处有蛇毒气而生,服药小便出物似蛇形。
26、雀瘘,饮食居处有雀毒气而生,服药小便出物如雀卵。
27、螲蟷瘘,饮食居处有螲蟷毒气而生。
28、赤白瘘,其疮色赤白分明,溃而成瘘。
29、内瘘,其疮色黑内有脓,侵食筋骨,溃而生瘘。
30、脓瘘,疮本无脓,久而生脓者也。
31、冷瘘,疮得风冷而成瘘。
32、久瘘,诸瘘连滞,更相应通之谓。
33、瘰疬瘘,风邪毒气,客于肌肤,结为瘰疬,溃而成瘘也,较九瘘之瘰疬瘘意义为广。
34、狼瘘,同前九瘘。
35、浮疽瘘,同前九瘘。
36、转脉瘘,同前九瘘。
按此殆巢元方梳理之三十六瘘也,较之前代之九瘘,甚无统系也。
五、三十六瘘之体系
依前所论,凡瘘有七情、六淫、饮食三种之因,《病源》又言瘘病所发之处有“颈边”“两掖下”“两颞颥间”三种,更言“所发之处,而有轻重”,是可分轻重两种,又其言发口上腭者有核,发口下腭者无核,是又有有核、无核之别,如是三因、三处、轻重、有无核,诸分相叠,正有三十六种,此或为三十六瘘之数之由来也,惜乎典籍无依,唯《病源》之文可窥测也。
《病源》云:
诸瘘者,谓瘘病初发之由不同,至于瘘成,形状亦异,有以一方治之者,故名诸瘘,非是诸病共成一瘘也。
今观三十六瘘之命名,
有以“瘘病初发之由”而名者,如尸瘘、风瘘、冷瘘、蚯蚓瘘等是也;
有以“瘘成”之“形”名者,如雕鸟鹤瘘、鞠瘘、橛瘘、花瘘等是也;
有以“瘘成”之“状”名者,如狼瘘、赤白瘘、石瘘、转脉瘘、浮疽瘘是也;
更有兼病由与形与状而名之者,鼠瘘、蜂瘘、蚍蜉瘘、蜣螂瘘、蝎瘘、虾蟇瘘等是也;
其命名之杂乱如是,至于脓瘘、虫瘘、久瘘,则非专门之划分,不过偏言瘘之一性质而已,以瘘多有脓也,瘘多有虫也,久瘘为诸瘘相续更生,非一瘘也,此为一种模糊之命名也也。
是此三十六瘘中有如是五种命名之方式,颇为杂乱。
又三十六瘘,除九瘘外,仅部分见于《千金方》中,《医心方》录中古群书之方证,亦只有二十三种瘘,如蝇瘘、雕鸟鹤瘘、花瘘、脑瘘等十余瘘皆无目无方,群书中并有所谓“治诸瘘方”,其所谓“有以一方治之者”乎?
且三十六瘘之名亦略嫌重复,如蛙瘘之与虾蟇瘘,其病由与症状相近,蛙形与虾蟇形有何大异乎?蚍蜉瘘与蚁瘘之理亦近是。《鞠瘘候》云“不治成石瘘,化生鞠...世呼为石鞠瘘”,是鞠瘘不过石瘘之一种也,似不当并列而言。
又三十六瘘多不明其病由,如雕鸟鹤瘘、鞠瘘、橛瘘、石瘘、赤白瘘、内瘘等,其中或仅描摹瘘成之形,或以瘘因它病转成,故不明其因也。
又《病源》引《养生方》(又见《医心方》卷二九引《养生要集》)云:
六月勿食自落地五果,经宿蚍蜉、蝼蛄、蜣螂游上,喜为九瘘(《医心方》“九瘘”作“漏”)。
又云:
时而与勿食狗鼠残肉,生疮及瘘(《医心方》“瘘”作“漏”)。
据此,所谓蚍蜉、蝼蛄、蜣螂诸虫致病之由大同小异,似不必细分也,又所谓“食狗鼠残肉”者,盖即所谓《病源》“饮食乖节,狼鼠之精,入于脏腑”也。
六、评骘
综上,三十六瘘之中,颈上九瘘之划分,有其成熟之体系,有可循之规律,有明确之证治方法,流传有自,此为六朝旧说也。
至于基于此扩充而成之三十六瘘,则颇为猥滥无条理,多有其证而昧其由,存其候而失其方,所谓《疗三十六瘘方》之书,当亦不免此种种弊病,故不传于后也;故后世医书,亦以九瘘为常见(《太平圣惠方》论瘘病亦以九瘘为主),而三十六瘘虽经《病源》之整理,依旧“方不次第显其名”也。
谨按医家名数,以三、五、七、九等数为常见,立数有三十六之多者甚少,水证以十水为最显者,而已异说歧出,《病源》云有十二水、十八水、二十四水之名,则无从考之,又有妇人三十六疾者,其下分为十二癥、九痛、七害、五伤、三痼五种病症,而后可一一数之,至于三、五、七等数,或可依中医理论作系统之划分,或可一一枚举之,以其数小,故易免于重复、遗漏也;若不作如是之科分,则必如此三十六瘘一般猥滥无统系也。(六朝方书又有所谓二十种下,则为复合之形式,即系统法与枚举法并用者也,此不详论。)
故依余之见,巢氏立三十六瘘之名,当依三因(七情、六淫、饮食)、三处(颈项、两腋、颞颥)、轻重、有无核等因素,科分之而立其名,如是则为系统性之立名,而非枚举性之立名;今九瘘之名,初观之似为枚举而成,而其以脏腑为根,则是一重系统也;又可依三因科分之,又可以命名之法而科分之,而无重复遗漏,则又是两重系统也;即此可知其胜于三十六瘘之说远矣。
七、余论
故名数苟多,系统科分之则可无遗漏、无重复,枚举之则易有遗漏与重复也;盖医家名数之学,随六朝义疏之风而兴,九瘘之说完成于是;至隋时域内一统,学风嬗变,故《病源》论病由,则三因失其一,知病有发处、轻重、有无结核之别,而不能一一料理之,而三十六瘘之说即出于此时,即此可见其于名数之学,态度暧昧,故使证候含混,徒费口舌也,此亦中古学术风貌之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