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妓女
这一切都起源于作家和妓女做完爱后问的那个问题: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妓女起初只是习惯性地回答:聊天的钱得另算。但那作家像是并未听见似的,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自己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事,言语间夹杂了太多自怜的细节。“灰头土脸地滚回老家”,作家痛苦地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很显然这伤及了他的自尊。然而妓女的思绪早已飘远,她还是喜欢那个和她做爱的时对她投射未竟恋情的欲火的男人,缺乏耐心的客人固然需要导游多一倍的耐心,但那小动物般的忧伤眼神蕴含着这一行少见的纯真。当然了,指出自己才是舵手这一点也会让他受伤。可难道有什么不会让他受伤吗?
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我们私奔吧”,妓女对作家说。
一句简短的话语引起了作家的头脑风暴,妓女需要做的就是推到那块最初的多米诺骨牌。“对啊,就像《雌雄大盗》或者《天生杀人狂》里那样,我们可以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比如巴黎或者纽约。每天我都听着你煎火腿和鸡蛋的声音醒来。得克萨斯州和墨西哥边境的汽车旅馆也不错,我开始弹吉他,你可以去酒吧当招待。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以教台球为名义趁机从你身上揩油的家伙。”
作家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并非是生活的美好让他重新抱有了希望,是对生活的憧憬做到的。毕竟对幸福的许诺比幸福更易抓取,只需要那么一点想象力。这种现象在逛居家商场的人身上较为普遍,那些罗列有致的居家用品比乏味的家庭生活本身更容易让人对生活崇拜期待。疏通马桶、清理厨房水槽、扔掉发霉的鸡蛋则是生活中人们不屑于谈及的那部分。
“但选择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真的不要紧吗?肯定有更好的选择吧。”作家则大度地表示往事不予追究,同时要妓女对自己有信心。而作家没有说的是:我只有你这个选择。同时在试图列举她的优点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送佛送到西,妓女开始梨花带雨地讲述自己悲惨的往事。努力的方向无非是用自己从事这份职业的身不由己博得作家的同情。戏要做全套,妓女适机靠在了作家的肩膀上,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让作家觉得自己是值得被依靠的。
然而妓女现在考虑的是更为实际的问题,她当初也是孤零零地来到这座城市,做妓后就与家人断绝了联系,刚开始的贫穷处境和最早“办事”的那间没有窗的昏暗地下室让她到现在都喘不过气。她从来没把私奔当真,她比作家更了解什么是生活的必需。但她只是继续负责扮演弱者的角色,她唯一擅长的事,她早已不期待救赎,她只求一切不要变得更糟。作家睡着时自己就会离开,当然是在取了自己的酬劳之后,对于梦碎者,这是她仅有的同情,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做梦早已是奢侈的事情。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初稿的话的确如此。
“卡”,一个导演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镜头往后移,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作家”和“妓女”所处的酒店房间不过是布景,一个挂在墙上的相框代表着通外室外的窗,旁边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雨天城市交通录音的采样。
“差强人意,”导演向女演员提议加入一个妓女在完事后戴耳环的表演细节后对编剧说道,“虽然表面上的强弱关系对倒是对观众有一定的吸引力,但作家身上的人性光辉,我们完全没看到啊,到头来你只会觉得他和那些常见的失意者没有本质区别。还有作家对私奔的幻想还不够光怪陆离,如果要逃离现实,就要逃离得彻底。距离话剧正式上演还有时间,请务必再赶一稿出来,不留遗憾。”
编剧的连夜爆肝下,有了第二稿里整体来说更具风格化的视觉表现。
在妓女说完“我们私奔吧”之前的剧情与初稿维持不变,而作家的幻想则得到了具象化的呈现:短暂的黑暗过后,随着黑眼豆豆的《Pump it》响起,身穿橘色夏威夷衬衫的作家和兔女郎装扮的妓女手持转轮手枪闪亮登场,作家和妓女对着观众装腔作势地开枪,开枪的声音却来自演员嘴巴的现场配音。两人身后的背景颇具《超级变变变》风格地变化着:不时是在他们一起抢劫的银行,不时是他们像其它笨蛋情侣一样拍大头贴,不时是他们在租住的旅馆里大吵大闹,据编剧说这是对话剧无法使用电影蒙太奇手法的一种人工补偿,最后,正如命中注定的那样,两人在FBI和当地警察的联合包围下拥吻,然后在似乎想从兜里掏出什么似的那一刹那而被警队里的快枪手射杀。警察们小心翼翼的靠近,却发现已经没有呼吸的作家手里握着的不过是一条士力架。上面还附有一个纸条:没猜到吧,motherfucker!:-P
编剧颇为得意的拿着第二稿剧本来找导演,从导演面无血色的脸上他知道自己今晚又要加班。
You know what?为什么不加点金句进去?现在人就吃这一套不是吗?任何日剧台词的截图都看起来很有说服力不是吗?
第三稿。这次妓女没有再说“我们私奔吧”,相反她热泪盈眶地说,“即便如此,我们不是都还活着的吗!为理想而死是容易的,真正需要勇气的是为了理想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夕阳照射在妓女身上,这景象完全可以当作少年漫单集结束的定格画面。或许是被剧情感染了,排练时演妓女的女演员即兴发挥出来大段对自己在演艺圈常年外围只能演骚货、破鞋的不满,同时被自己还在坚持而感动,“是的,我就是她,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然而导演还是把第三稿毙了。
第四稿。“说来也怪,有时候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离开这家酒店,因为你从来不谈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只谈你的文学。外界好像穿透了你的身体,还是说那件灰色的风衣就是你的铠甲,这家酒店就是你的象牙塔?我们定期在这里会面,一个作家和一个妓女,两个最古老的职业,构成某种永恒。”
第N稿。“无数的平行宇宙里,没有一个妓女为作家停留。因为真正寂寞的只有作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