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休息
(一)饿
“哥,我饿嘞慌。”
“哪个七孙不饿。”
“缸里还有没有面。”
“你不会自己起来瞅瞅。”
“饿嘞全身没劲。”
“都怨咱妈把你惯的太狠。”
石槽倒出黑盆里一半的树皮粉末到白色大瓷碗。瓷碗上画着几朵蓝花,手摸上去微微凸起。这几个大瓷碗是娘的嫁妆,现在瓷碗还在,娘却不在了。白天娘还带他们刮杨树皮。杨树倒在地上,死驴一样卧着。娘拿菜刀,他和石磨拿剪子。王麻子剪子锋利,刮掉杨树的老皮,连树干上的白木头都刮了起来。木屑乱飞,溅到娘头发上。娘说慢点刮,慢点刮,今个儿没人抢。他回头看娘,娘眼泡子肿着,一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娘的眼不是最近饿嘞,是他爹一锤夯的。娘半个眼球都涂满红血,看不清路,牵着石槽手。石槽说长大了去省城给娘看眼。娘说爹说了,这眼,去了阿尔巴尼亚也看不好了。娘就坐那笑,石槽弄不懂为啥爹说去阿尔巴尼亚也看不好娘会笑那么厉害。
刮完树皮的晚上,娘在里屋把树皮磨粉。石槽和石磨蹲在院子里看天上星星。石磨说哥,天上月亮咋恁像个油馍。石槽说我看像个肉盒子,粉条牛肉馅的。突然看见一道道流星往下落,扯破黑铁一样的天空。妈,妈,快出来看流星。娘却不应。风吹过窗户纸糊的报纸,哗哗响。石槽和石磨跑进屋,妈蹲在地上磨树皮。妈,下流星咋不出来看呢。娘说风大没听见,再说腿也肿了,走不动。
石槽帮妈把树皮粉和上野菜。野菜不知道是啥野菜,叶子细长,根茎红红的,像老扁掀起翅膀,露出内膜的颜色。树皮磨成的粉一浇水,就变稀。手一抓,就泻掉。费老半天劲才和野菜黏在一起。那边儿,锅里水早就开了,蒸汽一束束冒出来,冲向烟熏黑的灶屋房梁。赶紧拿篦子把野菜团子坐到锅里,蒸汽围住绿灰色的团子。隔着锅盖,石槽听见蒸汽冲击锅盖,砰砰砰。野菜团子膨胀,鼓大起来。等野菜团子蒸好,娘却没吃一口,紧着石槽石磨吃。娘,咋不吃个啊。我肚里胀,出去走一圈儿。
娘出去了多久不知道。石磨躺床上呼呼睡着了。石槽走出去院子去找娘。夜里下了露水,院子里凉起来。石槽冷的一哆嗦。亮堂的月亮高高挂着,照的地上像条白河。娘躺在院子蒲席上。走近看,脸白白的,好像睡着了。娘,娘,起来啊。夜里露水重,别冻着了。娘不吭声。娘,娘,席子凉,进屋睡吧。娘不应声。娘之前睡觉好打呼噜,现在却啥都听不见。石磨,石磨,你个鳖孙快起来。石磨过来掰掰娘的眼,娘眼白翻起来。娘,娘,不是跟我们玩吧,快坐起来。爬到娘脚边,挠娘的脚心。娘,娘,你不怕痒么,快坐起来。石槽在旁边不吭声,摸摸娘的手脚冰冷。
(二)馋
“马猴,讲讲你尻过的女人。”
“那有啥好讲的。”
“你还得瑟了,让你讲你就讲。”
“石槽,老六连逼啥样都没见过,讲给他们过过瘾。”
“让我想想。”
也不是非讲不可。但明天突击队员就要发起对961高地的攻击。到时候兄弟们是否能活着回来相见,就不知道了。讲也就讲吧。我没当兵之前卖牛杂碎的。牛杂碎知道不知道,牛肝,牛肺,牛蹄筋,牛百叶,大锅里熬熟。白布包着,驼自行车后座上,走街串巷卖。做这生意得吆喝,卖牛-杂-碎嘞,来买刚出锅牛杂碎嘞。我一扎好自行车,一群小孩儿围过来,眼巴巴看我打开白布,露出红色的杂碎和白闪闪的刀。看到透明口水耷拉着往地上掉,就扭头回家,央求爹娘割点牛杂碎来解馋。牛杂碎买回去,和上蒜泥、醋、酱油凉拌爽口。要是下锅里炖点汤,加香菜葱花,也鲜甜好喝。
有个爱穿白的女人来买过几次牛杂碎,不是给小孩买,自己吃,我多看了几眼。脸白白的,腿长长的,走起路来屁股蛋子,凉粉堆一样颤动。想看看她住哪里。天刚擦黑,老年妇女坐家门口缝鞋底子,没敢跟着去。以为就这样见不着了。谁知道有天又去卖牛杂碎,正好遇见她在巷子口。
穿个白裙子,露出白腿和白手,白脸上面眉毛细细的。我问大姐买牛杂碎么。她说我不认识你。这话怪好玩。牛杂碎,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不认识我啥意思。我就跟着她往巷子里走。女人进了个院子,扭头又说,我不认识你。我看院子里没一个人,一把抱住,摸她奶子,揉肥屁股。推到屋里,在她耳朵边吐气,说想尻她。女人身子软在我怀里,我拉下她裙子,按到床上,她还说不认识我。妈嘞逼,尻进去你就认识我啦。我也没敢弄多久,害怕有人来。帮女人提起裙子,留下两斤牛杂碎,就跑出去。想想女人一路上说不认识我,真有意思。
“石槽,你也讲一个。”
“我没尻过逼,讲个吊毛。”
“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石槽就来讲一个。早上起来去老赵摊子上喝胡辣汤。去嘞晚了,盛胡辣汤的大铁锅露出黑底。老赵拿勺子蹭着锅底舀了一碗。稠嘞狠,石槽你小子赚便宜了。老赵笑着露出镶着的银色大牙。
老赵老赵,还有肉盒子没有。最后一个,被那妮儿要走了。石槽就去看那妮儿。穿个粉色裙子,裙摆摊在膝盖上。露着细细小腿,并着蜷曲在小桌子底下。腿上穿着薄薄肉色丝袜,鞋子是白色露脚面小皮鞋。
石槽扭头一直瞅,瞅的那妮儿不好意思,变换了一下坐姿。腿伸开时,石槽瞧见双腿之间绿色的内裤。石槽赶紧低下头,猛喝了一口胡辣汤。胡椒的辣味儿和稀溜溜的粉条,一下子冲进喉咙,呛死人。放下碗,再偷偷扭头寻那妮儿,已经找不见了。
“老赵,那妮儿是干啥的?”
“咋,想找媳妇?”
“随便问问。”
“好像在县政府招待所工作。”
“呃,给我四个肉包子。”
等我再见到她是两月后,有人对我说县政府招待所旁边野地见着个女尸,喊我看热闹。走去一看,女尸的头不知道去哪了。只留躯干和手脚。我一看手就知道是那个妮儿,手臂上有颗很大的红痣。这红痣喝胡辣汤那天我就瞅着了。尸体腿被撕得大开,呈M形状。腿上肉色丝袜沾了点点滴滴泥巴,时间久了,泥巴都已经干结成块。脚上还穿着白色的小皮鞋。小皮鞋上爬满了黑色的蚂蚁,不断蠕动,搬运着什么。有不懂事小孩儿,蹲在地上,拿树枝子去bei尸体的屄。那天刚下过雨,空气湿润的狠。我摸了摸野地里一人高的杂草。硬挺挺凉冰冰,好像鸡巴蹭到了冬天八仙桌的棱角。不久就来了警察,拉走了尸体。我觉得无聊,在尸体躺过的地方挖了个小洞。把鸡巴放进去,趴在地上好久。洞穴里泥土柔软温暖,我的脸趴在一簇蒲公英上。锯齿般的叶子划过脸庞,痒痒的慢慢疼痛。这时候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经过。她蹲下来看我搞什么名堂。
“你趴地上干啥?”
“我在休息。”
“我能不能也休息休息。”
“不行,只有男的才能这么休息。”
“那边河里有个怪东西。”
我跟着她走了好远走到河堤。河堤旁边种的白桦树叶子哗哗响。树皮剥落着,一块块青色的疤瘌。我边走边拍打粗糙的树干,手上粘上不知名的木屑粉末。我们走到她说的那块地方。我看见女人膨胀几倍的头颅泡在一片绿水里。浮萍沾满,黑色的长发晃动着。我们从河堤上往下走,癞蛤蟆从草丛里蹦出来,扑通扎进水里,带起的水波让头颅向岸边靠近。我和小女孩没说话,静静站在河边看了好久。
“石槽你讲的是个球!”
“明天就打仗了,讲这扫兴的!”
他们嘟囔着睡着了。南方湿润的空气里,各种昆虫鸟类在夜色里鸣叫,他们全都没听到。
(三)肉
“你参加过9月15日突击队行动。”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三人得了一等功,你是最年轻那个。”
“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第二波次都有谁没能回来”
“这和我的案子有关么?”
“你可以想想再回答。”
我跟你讲讲第二波次的事儿。那次马猴没能回来。马猴睁着眼,半躺在地上,身上背着四发火箭弹。掉出来一发,卧在草地上,马猴也顾不得了。后脑勺被弹片镟了一下,呼啦啦流出白色的脑浆和红色血水。我想去给他包扎,却发现血止不住地流。他想站起来却没劲儿,在地上骨弄着。
“你别动”
“我不想死,看看救护队在哪”
“死不了”
“我不想死,我还没尻过女人。”
我也没尻过呢。谁知道马猴也会骗人呢。他的脑浆流的像刚出锅的豆腐脑子。我仿佛闻见了豆腐房的豆腥味儿。白色的卤水里,滑嫩嫩的豆腐,热腾腾的豆浆,还有香喷喷的豆腐脑子。我们才从猫耳洞里蹦出来五分钟,他的脑花子都镟出来了。还骗我们说怎么卖牛杂碎尻女人。他身上背的四发火箭弹,一发都没打到敌人身上。小心别压在上面。火药帽都开了,大于三公斤压力就能引爆。我还背着两支呢,沉得我跑不起来。没尻过女人啥意思,是觉得死在这里不值?这里其实风景不错呢,芭蕉叶子多大,多少树啊草啊鸟啊。我们老家大平原上走好远才看见一棵树。我也没尻过女人,在家乡我急了就抱着树摩擦。粗糙的树皮磨烂我的裤裆,磨红我的鸡巴。我揪一簇绿色的树芽子塞到嘴里,呸,苦的狠。绿色的汁液和唾沫混在一起,砸到土地上。
那天我喝胡辣汤,看到那个女人穿白色小皮鞋的脚和小腿。整个人好像着了魔了。身体里升起一团火气,到处乱窜,我守在县政府招待所等她下班儿。她骑个女式自行车,粉红色的,车篮子里装着个黄色小皮包。穿着黑色长裙子,在大腿处开衩,一蹬自行车就露出一截子白腿。腿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灯光打上去,白的吓人,想去舔一口,咬下来一块,尝尝味道。
我骑个自行车,跟着她,看她蹬自行车时的圆形脚踝。跟腱因为用力而绷紧,仿佛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我闻到路边青草铡断,散发刺鼻的草腥味,绿色而湿润。她的黑色碎花裙子,好闻的香味儿,随着夜风一阵阵飘来。偶尔被空气里烧火做饭的柴火焦味儿打断。她的肥屁股完全覆盖住娇小的车座子。车座儿的皮革肯定带着她阴部的温度,像太阳炙烤后烧灼睾丸那般火热。她越骑夜色越黑,往黑暗的深处去,我不紧不慢跟着她。
我把她的头扔进沸水锅里。水花溅起来,溅到手上,红了一块,好像野狗牙齿咬了一样。下流星那一年,野狗聚集在门外面,要往屋里窜,是闻到死人的味道了,想把死人拖走。我拿着木棍站在门口,遇见第一只野狗,对准它的脑袋,木棍剧烈夯击。野狗躺在地上,舌头吐出来,耷拉着弄湿地面,剧烈的喘气。脑袋的黑毛上,渗透出深色的血迹。雪白的牙齿镶嵌在流血的口腔里,锋利无比。第二只野狗要从院墙的破洞里钻进来,我拿出烧红的火钩捅向野狗的脸部。野狗烫的用两只前爪抱住脑袋,胡乱抓着。我用砖头一下下敲击它受伤的头颅,直到野狗不再动弹。剩下的野狗跑走了,我走回灶屋,锅里的肉已经凉了,没有了刚熟时的奇异香味。
她的头颅煮熟,脸上白里透着一块块红。和我在胡辣汤摊子上见到,完全两个样子。我当时要是会说话,搭个讪,认识她,兴许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又是不会说话的人,更不懂的女人是什么东西,所以挺吃亏的。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浮在河里,胀大了许多倍,她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世界安静的狠。
“是不是有个小女孩瞧见了?”
“她问我趴在地上干啥?”
“你趴在地上干啥。”
“我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