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之心 ——以《报任少卿书》为中心
《报任少卿书》是司马迁司马公之写于好友任少卿的书信,被世人称赞为“千古第一书信”,其文感人肺腑,其拳拳之情由之而出。由此书信,可了解司马迁的人格,进入司马公的内心精神世界,以希知司马公之心。小子不才,愿以驽资以求知也。 据学者考证,此书信应是属于司马迁回应任少卿求助的信(阮芝生:《司马迁之心:<报任少卿书>析论》)。任少卿因巫蛊之祸而入狱,被判死刑,于是想向司马迁求助于武帝。照全文来看,司马迁是拒绝了这样的请求,这是为什么呢?任少卿与司马迁是好朋友,司马迁当初都能够为素无交情的李陵向武帝求情,却不肯为自己的好朋友求情,司马迁真的是无情吗?如果司马迁真是无情之人,那么司马迁的品格可能就得重新被审视一番,其书信也不可能被万人之所称颂了。下面,我们将尝试着一探其究竟。 一、《报任少卿书》一文的结构 《报任少卿书》,其内容,可大致被分为如下之结构: 阙然久不报,说明书信久不回的原因。 无所短长之效,述说自己如今已没有任何资格可以再在武帝面前求情。 述说自己之所以如此的本末。 自尽不能,只能隐忍苟活,只恨私心有所不尽。 著《史记》,惜其不成,旦成,则藏之名山,通邑大都,虽再被杀一万次,也无悔哉! 二、为何不救? 司马迁写这封书信,一是作为对任少卿求救的回信,表明自己不能救他,也救不了。二是任少卿作为自己的好朋友,自己也有很多话想对朋友说,因为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说了,故而“舒愤懑以晓左右”。三是,不忍“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四是述己志。 司马迁认为自己如今是没有资格再在武帝面前说话了。因为自己已经被刑宫刑。“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一言一行都不会得到任何的益处,且内心“独抑郁而无谁语”。古有“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可是自己却没有一个知己者,犹如钟子期死,伯牙摔琴而终不复弹。处于这样的一个位置上,才如美玉,行如圣贤,又能怎么样,这一切表现出来只不过是徒惹人“发笑而自点尔”。司马迁说,士有智、仁、义、勇、名,则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而如今的他是否可以被称之为一个“士”呢?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士”了。宫刑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司马迁举了卫灵公、商鞅、赵谈的事以说明人们从来对待一个宦官的态度,是厌恶、是羞耻,“自古而耻之”。又说哪怕是一个只有中等才能的人,只要一提到宦官,也没有不伤气的,那么一个“慨之士”的态度难道不也是如此甚至是更加严重吗?这里不仅仅是问任少卿,同样也是司马迁对自己的一种责问。天下士子对待宦官的态度如此,即使如今朝廷缺乏良才,少卿“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 司马迁曾经子承父业而为太史令,亦可在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当初的司马迁,也想向武帝尽忠,也想一展抱负的,可如今,却“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无一不能,对自己而言,只能是苟活而已,再“无所短长之效”。“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可这样做的后果是,将朝廷的脸面如何放,视百官之脸面如何处?!不知少卿是否想过这个问题?故而,太史公痛诉“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原本可以凭全好之躯位列士大夫之列,可是如今却一朝成宦官,其中所遭受的打击、遭受的耻笑与白眼,所有的痛苦无法向谁诉,可是,任少卿即将赴死,“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日后再也不得再见,史公必须回信于少卿,既要言不能救他,可担忧“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故而必须将胸中之愤懑告知少卿。 三、为何会如此 可是,事情的本末又是怎样的,自己又为什么会到这一地步呢?其中的苦又有谁知,自己能向谁说? 司马迁子承父业,而为太史令,认为如果一个人当官只为私利,那么如戴盆望天,其视之小也!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想要为了朝廷尽心尽力,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事有其大谬不然者! 李陵奉命征讨匈奴,“陵未没时,使者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整个朝廷一片兴荣;“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李陵兵败,武帝怒恨,朝廷一片阴霾。司马迁不忍武帝之惨凄怛悼,想要宽慰武帝,可是此时司马迁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在他心里,他曾经观察过李陵,最后总结为:李陵有国士之风。况且李陵凭借微弱的兵力与匈奴战,如今兵败,事已无可奈何,可是其功业却足以让天下知晓,“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司马迁终于等到了武帝恰逢召问他的机会,他想以拳拳忠心以报武帝,可是,这次,却是大祸临头。武帝未等他说完,“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因为污上,卒从吏议。”为什么是污上呢?因为当时总帅是李夫人的弟弟,武帝的小舅子,司马迁在武帝面前大言李陵之功,那么反过来不就是说自家小舅子的不是?!武帝晚年之昏聩如此,不信司马迁的拳拳忠心之言,判其死刑,司马迁心中不怨吗?不后悔吗?所以言“明主不深晓”,若是明主,怎会不深晓忠臣之言;既是不深晓,怎又是明主呢?! 对于当时来说,司马迁要想不死,他又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花钱买命,一条是自请宫刑。如能花钱买命,哪会有人去自请宫刑呢? 可是司马迁家贫,没有钱。司马迁有朋友,可是朋友却不曾出钱救他,朝廷之中,没有一个大臣肯为他说一句话,或许是因为他们怕吧,害怕因为自己帮了司马迁而无辜受累,遭武帝之怒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大牢里,独与法吏为伍,心中的怕,心中的悔恨,却找不到可以告诉的人。后面传来消息,李陵生降匈奴,其家族名声毁于一旦而,自己深陷牢狱,为天下人笑。而这一切又是任少卿亲眼所见!司马迁怪任少卿吗?或许是怪的,他是自己的朋友,可是却不救他。那么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想,今天任少卿也如此,司马迁这是在报复。这是误会司马迁了!为什么? 司马迁之所以要把受李陵之祸牵累这件事给说出来,不是说想要报复任少卿当年的见死不救,而是另有深意,不然,司马迁的人格将值得人们好好思考了?如果司马迁是那样的一个见死不救的人,那么司马迁绝对写不出流传千古的《史记》和《报任少卿书》了。我们要知道,司马迁与李陵并不是朋友,甚至可以说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说过话而只有几面之交。“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对于没有什么交情的李陵,司马迁尚能全力以救之,更何况任少卿还是好朋友,岂有不救之理?可是却是不能救啊! 四、隐忍苟活 司马迁说,自己担任太史令,可是,太史令所做的事却是“近乎卜祝之间”,于武帝而言,不过是“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人也轻视。而如今司马迁入狱将死,可是“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率就死耳。”为什么呢?“素所自树立使然也。”可是,我司马迁现在还不能死,“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死要死得其所,所以,必须留下这条命,即使是死,也不能现在死,现在死了,不会有任何人记住。司马迁因为家贫,所以花钱买命这一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于是只有第二条路,即自请宫刑。人有四不辱: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不辱辞令,有五辱:诎体受辱、易服受辱、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剃毛发婴金铁受辱、毁肌肤断肢体受辱、腐刑受辱。可是,司马迁作为汉朝的士大夫,身躯全部都受过一遍了,古有“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而且,汉朝对于被判了死罪的士大夫而言,一般是让其自杀,以激励士大夫的士节之心。司马迁没有自杀,而是选择宫刑以保其命。他在信中对任少卿说:“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受辱至此,再说什么不辱,都没有用了,难道我司马迁还很珍贵吗?所受的种种屈辱,想要在此说尽,可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牢里,见到吏卒,头枪地,心惕息,哪怕在坚强的人,只要身处牢狱,都能够将一个人给逼疯的。可是,“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的确,说道这里,不得不佩服司马迁,可是这是要经过多大的忍受才能够说出的话,司马迁在前面说过“身非木石”,可是,他在牢中所受的屈辱无人晓,也无人可诉,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面对如此之形势,一切的害怕已经没有用了,前路在难,除了咬牙走过,还能怎么样呢? 五、司马迁之隐衷 这世上没有人不贪生怕死,可是孟子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司马迁也知道,自己应当哪怕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与志气,也应当自尽,“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可是,如今的形势是“有所不得已”。为什么会“不得已”?“不得已”三字最为吃紧,也是最能表现司马迁之所以不能现在就死的原因。因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所以自己必须隐忍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私心”呢?什么样的“私心”比士大夫的志节更重要呢?那就是《史记》。《史记》还没有完成,所以现在不能死。 六、司马迁之心 古有三不朽以传之于世,曰“立德、立功、立言”。当立德、立功无路时,只有立言这一条路,无论是“立德、立功”,还是“立言”,不是为了自己,《孝经》有言:“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完成《史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古之圣贤君子,于苦难、人生困境中,也能够留下万世不朽之言,我司马迁也应当效法古之圣贤君子。 可是,原因还不只如此。父亲司马谈于临终前,对司马迁说过一段临终之言,这里面包含了为什么要完成《史记》的原因。为方便分析,我们将这一段话抄录于此: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从引文中,可以发现,之所以作《史记》,有如下几点原因:第一,自祖上几位太史,今司马谈将死,后司马迁可复为太史,如此可接续祖宗之职。第二,司马谈当时已经在着手《史记》的工作,如今自己将死,可是《史记》尚未完成,如此,责任只能落到司马迁的头上,希望司马迁完成论著,如此可“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第三自周道衰、孔子没,至今四百多年间(据考证,孔子没到司马谈死的那年还没有四百年,只有三百多年而已,司马谈至如此说,有其道理。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后面说到“五百年”,其意为续接孟子五百年圣人出之说。),诸侯相争,史记放绝,这么多年没有任何的史料记载,难道不可惜吗?可是,必须接续起祖宗之业,将这么多年间所断绝的史家之责接续起来。第四,如今天下太平,可是“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在这里面,得知道的是,司马迁父子身虽为太史令,但是记录史事并不是他们的职责,可以说,这完全是一种自发的行为,可是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一种责任,一种接续文化传统的责任,当天下间没有人来做,天下史文于废之时,如果再没有人来做,那么史记将会永远放绝。于司马迁父子而言,这样的责任只能落到他们的头上了。 续祖业、著《史记》、续史家之责、续文化传统、扬名立万以显父母,这种种之原因,便是司马迁不得留着这一条命来完成《史记》的原因。 司马迁说,“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只要完成了这部书,那么即使被杀一万次,那又何妨,此在无遗憾矣! 所以,司马迁无法救你任少卿一命,非是为了报当初少卿不救我命,而是我司马迁可以为了《史记》死,却不能因为救你任少卿而死,如此,《史记》将不会完成,而司马迁自己也会愧对父亲之拖,愧对史家之责,将不孝于父母。而这一切只可为智者言,难为俗人言,只有智者理解,俗人是不会理解的。“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综上所述,司马迁之心,就是“自请宫刑,隐忍苟活,誓要完成《史记》,完成父亲临终之拖,不负史家之责,以续文化传统之业。”史公可为《史记》死,但是不能为了救人而死。这一刻,《史记》更为重要,它比人命更重要,《史记》成为了一种责任。这一切的功过是非只有到死了的那一天才能定。 古之圣贤君子之心,往往难懂,或许这就是伟大人物的不寻常之处。然而,我们也要努力地去理解古之圣贤君子之心,这不是为了所谓的“装”,而是一种走进,走进他们的心灵世界,去体会他们的心,让我们自己的那卑微的人格去接近伟人的伟大人格,希望借此,能够让我们的人格树立起来,能够让我们的心变得宽阔起来,而不至于狭隘。他们身上的品格、他们对责任的执著,对理想的执著,难道这些还不能值得我们去学习吗? 我特别喜欢叶嘉莹先生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对“理想”这个词的解释,叶嘉莹先生说:“说到‘理想’,这原是极难以为之下一个具体的界说的。因为人世间既原是充满了愚蠢自私的生存之欲望,所以在人世间,一般人所追求的目的便多不能超然于一己的得失利害。因此严格说来,不仅‘扬名声,显父母’不得谓之为理想,即使如圣贤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如果先有了想为自己求得‘不朽’的动机,便也已经不足称为理想了。‘理想’该也是和‘’天才’一样,乃是生而具有的对于至崇高、至完美之境界的一种认知与向往的天赋。既是一种天生的不能自已的禀赋,所以对‘理想’之追求,乃是与任何一己之得失利害之念都全然无所关联的” 这是适合于所有的古今之圣贤君子的。这些文字,不是写给什么随便的人看的,而是写给贤人君子看的。所以,当我们在看这些文字的时候,应该想:“我们自己是贤人君子吗?如果不是,那么看了这样的干净纯洁伟大的文字之后,我们应当朝着贤人君子的方向去努力”,难道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