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遗传黑洞

赵静觉得自己生病了。
最近她总是无精打采,星期一出门时忘了锁门,门打开着敞了半天,以空洞的姿势迎向所有人,直到中午母亲回家才发现;这个月有两次交班时对不上账,不知道是自己收错钱还是其他班上的差错,总归是没有核对好,每个月总公司都会核账,她只能自己把钱补上。她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东西,就像缺钙腿脚会抽筋,缺铁蹲下起立后会头晕一样,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空洞,虚无的风声从心底呼啸而过,蕴藏在这个身体里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正源源不断顺着空洞倾泄而出。
晚上下班回家,母亲和继父还没回来。她换上拖鞋,放下手里的包,洗了手走进厨房。
“你在干什么?”
“做饭啊。”赵静拿着量杯,米粒倒入电饭锅内胆,沙沙作响。丢了一把红豆和几只红枣,拧开水龙头。
“冰箱的剩饭呢?”王金花皱紧眉头。
“倒了。”那是前天晚上的剩饭。
“倒了!我就知道是你倒了!好好的剩饭,热一热正好吃。什么都丢,什么都倒,家里有再多钱也不够你折腾啊!”
“做女人要勤俭持家!你瞧瞧你,万事不放在心上,成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赵静不做声,把米淘了三遍,用抹布吸干内胆底部的水珠,放入电饭煲,插电,按下开关。
“你是用的精煮还是快煮?”王金花叫道。
赵静的头隐隐作痛。
“快煮。”她从牙缝里迸出一个词。
“你记住了啊,一定要按快煮。精煮要多煮几十分钟,浪费电。”王金花的音调平缓了下来,“今年什么都在涨价,猪肉涨到三十,菠菜涨到八块,大白菜都卖三块一斤,什么都吃不起……”
赵静走出厨房。
“我跟你说话呢!”王金花靠在门边,“你一句不吭。人家都说姑娘是妈妈的小棉袄,你倒好,成天像个木头人。我把你拉扯长大,废了多少心,遭了多少罪,结果呢,二十七岁的人了,男朋友都没有一个,我是造的什么孽?上次赵阿姨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人家有房,有正经工作,多好的条件,你倒好,一点都不主动。人家跟赵阿姨说,说你眼光高。搞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去跳舞。你以为你是大家小姐啊,还挑三拣四的!”
正说着,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继父朝她点点头,换鞋进门。
“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啊?”陈岩笑着问王金花。
“董姐送了一条水库的鱼,晚上烧鱼吃。”王金花笑道。
“吃鱼好。”陈岩走进厨房。
等到饭菜烧好,赵静自觉地去厨房盛饭。白瓷砖料理台,白瓷碗,白饭勺,晃得她眼发晕。弹开电饭煲按钮,手下一用力,饭勺舀得太满,还没来得及接到碗里,边上的米饭掉了一团下来,沿着电饭煲的边缘滚落到料理台上。
“赵静,你也长点心吧!”王金花看到,皱着眉说道。
母亲总是连名带姓叫她。‘赵—静’,字正腔圆两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嘴唇里迸出,像两颗冷硬的子弹。
“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是丢三落四的。你不知道一次少舀点?米不要钱买?”王金花抽出三双筷子,左手捏着筷子,右手端着饭碗,快步从厨房走出来。
“前天早上门也不关!”王金花一屁股坐下来,恨恨道,“这是运气好,没人上来。要是碰巧有个贼来楼里转,家里都要给搬空呢!”
“这家里有什么东西可偷的!”这件事她已经唠叨了三天,同样的句式,同样的语气。赵静觉得自己的脑髓被这些重叠的责难击打成一锅糨糊,开始的后怕、歉意、内疚,渐渐变成热腾的怨气,憋在头颅里盘旋,只想找个缝隙逃出来。
“没东西?”王金花气得嘴唇哆嗦,“电视洗衣机不是东西?你的笔记本电脑不是东西?你是没有经过事,贼要上了门,是不会走空的,有钱拿钱,没钱搬东西,过去遭贼的人家,连衣服被褥都给你搬走呢!你钱挣不了两个,嘴倒是硬,我怎么就养出了你样的女儿!”
赵静沉默地忍受。
在王金花即将倾吐出更伤人的话语之前,陈岩握住了她的手,“和孩子置什么气,吃饭吧!”
“你看她这个死不认错的样儿!”
“再不吃,菜冷了。”陈岩揭开餐桌上的网纱罩子。“孩子已经大了,你有时也少说两句。”
赵静沉默吃完碗里的饭。饭后,王金花坐在沙发上看着八点档,陈岩在厨房收拾,他们有一种难得的默契。王金花其实是个有福气的人,至少比她有福气。她站起来,到电视柜前的排插前取下充电宝,潺潺水声和电视里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她呆站了两秒钟,握着手心里扁平的金属板走进卧室。
这是个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间,由杂物间改造,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柜子。她向后倒下去,把腿搁上床沿,突然又坐了起来,拉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只画着桃花的粉色铁盒,灯光下闪着洁净的光,她打开盒子,把裤兜里的薄荷糖掏出来,小心翼翼放进去。这是个虔诚庄严的仪式,完成后,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摊开双手,重新躺了下来。
赵静长得像王金花,模子里印出来一般的五官头型,同样矮小的身材,细软稀少的头发,发脾气时的表情,面对外人时的扭捏,全都如出一辙。她身上,父亲留下的痕迹太少了,几乎看不见,王金花恨她,恨的也是这一点。
小时候上幼儿园,父亲有天下班早,专程骑着自行车来接她,老师见到父亲,先是惊讶,然后表情略带羞涩,牵着她的手送出铁门,嘴里夸奖她在学校里表现好。其实老师通常是看不见她的,她们喜欢长得漂亮的——洋娃娃般的李娜,喜欢家境好的——爸爸当厂长的小茹,或者是嘴巴甜的——每天上学放学都抱着老师脖子亲的王小明,她不过是个小透明。隔天午休时,她躺在床上,身体蜷缩在毯子下,弯做一张弓。两个老师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闲聊,她没睡着,闭着眼睛,听见她们说起她来。
一个说,“这个赵静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爸爸?两人站在一起真看不出来是父女。”
另一个发出略带恶意的低笑,“因为遗传了她妈。”
“性格也不像。”
“是啊,畏畏缩缩的,她爸爸那么有风度的一个人。”
“她妈长得也不好看,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物?”
“这人啊,说不清楚,常言道,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看起来不配的却偏偏做了夫妻。”
“谁说不是呢!”
两个老师的话语在风中飘散。她似懂非懂,也觉得不快。虽然说的是事实,但这样背后的评判太过冒犯,她们凭什么对她家说三道四?可是心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沮丧。
她长得太平庸,一点也不像父亲,如果像父亲一样,双眼皮,高鼻梁,应该会是个清秀的小美女,可她却遗传了母亲的单眼皮塌鼻子。小时候,父亲总安慰她,女大十八变。她相信了,以为长大了就会变好看。她把希望寄托于时光的魔法,却没想到,还没等她长大,父亲就走了。
在赵静的心里,父亲赵建华一直是块无法超越的丰碑。其实不仅是在她心里,在王金花心里,其他亲戚熟人心里,赵建华都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羡慕地仰视,如同一个传奇般,令人向往,却有无形的距离,从不被真正理解。
赵建华生得剑眉星目,身材高大,九十年代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就算后来委身于这座小城的发电机厂,生活的琐碎也没磨去他身上的风采。他会写诗,会弹吉他,能下盲棋,看懂英文原文书,唐诗宋词倒背如流。冬天的火炉边,他抱着年幼的赵静,给她讲故事,没有书,仅凭记忆,故事一个接一个,安徒生笔下那个曼妙奇幻的世界从火光中冉冉升起,叫她无比赞叹。大家都说太可惜,如果不是帮朋友出头,他应该能顺利毕业,顺利留在北京,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父亲自己倒是豁达,大学肄业,凭着北大的光环和出众的才华,即使在发电机厂当宣传员,依然混得风生水起,从厂长书记到车间工人,人人都是他朋友。有的人天生就自带光环,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在发电机厂里,他认识了王金花,她是老厂长的侄女,厂里元旦晚会,他穿着白衬衣和军绿色长裤,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唱老狼的歌,大礼堂里挤了几百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台上的他,再也看不到别人。老厂长做介绍,两人来往了一年,就举行了婚礼。全厂的女工咬碎了牙,看王金花的眼光里都带着刀子,和赵建华在一起后,她再也没有推心置腹的女性朋友,厂里女工们对着她,都是当面奉承背后诋毁,有没有朋友,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丈夫。
王金花把一颗心全扑在丈夫身上,可饿极了的人骤然吃到大鱼大肉,难免会坏肚子,这场大家小姐拯救落魄书生的婚姻里,两人的差距明晃晃露在天日下,想不看见都难,内心的自卑日日夜夜噬咬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安宁,赵建华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发电机厂门前的街道有闲汉摆残局,他下班路过总是忍不住技痒,一下就忘了时间,王金花在家里等到七点过,找过来一看,人群中央,丈夫坐在地上,双眼轻闭,宛若菩提;周末文化宫有人组织跳舞,他会换上最好的衣服,把皮鞋擦得晶亮,在震天的迪斯高音乐中和男男女女们尽情摇摆,她跳不来舞,也放不开,只能坐在椅子上看。赵建华有一颗诗人的浪漫的心和一颗侠客的豪情的胆,朋友们请他帮忙,他总是义不容辞,不管是帮着写情诗追姑娘,还是在小酒馆拎着板凳打群架,都是常事。他把爱好和义气,放在了家庭和妻子的前面,王金花既无法融入,又改变不了,感情的天平失去平衡,在忽视和敷衍之后,满腔澎湃的爱意变成了浓烈的怨怼。
饭桌上,赵建华一边端着小酒盅,一边把花生米夹到赵静碗里,电视里正好放到北京的后海,他随口说了句。“这地方以前我常去,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你爸灌多了猫尿,又在吹牛!”旁边的王金花冷冷嘲讽道。
赵静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父亲并不酗酒,只有高兴时才喝两盅高粱酒。她替父亲感到屈辱,脸皮憋得滚烫,只好低着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花生米,夹起来,又放下去。
赵建华也不反驳。好脾气地笑笑,依旧慢悠悠喝他的酒。
赵静看过父亲的旧相册。有次赵建华过生日,父女俩独处时,赵建华把她抱在膝盖上,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本旧相册。那本厚厚的相册里,全是父亲读书时的照片,有穿西装参加辩论赛的照片,有穿着蓝背心站在西门牌匾下的照片,有公园里滑冰的照片,更多是戴着红色拳击手套和同学在活动室对练的照片。父亲说,北大以前有个拳击社,他是里面的骨干。他的声音穿过浩渺的时空,燕园,图书馆,宿舍,活动室……无数的点在时空中连成线,变成活动的影像。赵静闭着眼睛,看见年轻的父亲和同学们一起,给被欺负的女同学报仇,大雪天,他们贴着墙根儿埋伏在巷子里,有人带着两节棍,有人拿着花枪,父亲光着手,四周一片寂静,人越走越近,青年们暴起,一场激战,父亲的拳头太重,一拳正中敌人下颌,再一拳猛击颧骨,脑后补上一拳,咔嚓两声脆响,那个混混被打得休克。正是这次群架让父亲受到了处分。赵静问父亲为什么要打架,他淡淡合上相册,说人生在世,要讲究道义。
“赵静。你把酒瓶拿到厕所去,给他灌点尿。还能省点钱。”
王金花从不放过任何折辱赵建华的机会,仿佛只有这样尽力地贬低,才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刚结婚时,他那些棋友也会找到家里来,折叠桌拖到过道上,一副棋盘,两个凳子,不见硝烟的厮杀就开始了。这边下得投入,那边王金花隔会儿探出头来,不是指使赵建华发蜂窝煤,就是家里酱油又没了,没有片刻安静,客人进门茶水也没一杯。时间久了,人家就不愿意来家里,只喊他出去。对于丈夫过于宽广博爱的心胸,王金花感到痛苦,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待在那颗充满了太多东西的心脏里,空旷得令人恐慌,辨不清方位的焦虑,都让她彻夜难眠,有时候恨极了,会生出把他翅膀折断的邪恶思想,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你曾深爱的那些特性最后变成了恒久的折磨。她一日一日咒骂着丈夫,喝酒要骂,抽烟要骂,出去玩更是要破口大骂,可待在家里,她又嫌坐着碍眼,没有把指派的活儿干好……她永远没有满意的时候,竭力把脑海里所有能编辑到的词汇全部发泄到丈夫的头上。赵静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既恐惧,又同情。母亲心里仿佛有个深不见底的洞,张牙舞爪叫嚣着需要爱,可是爱来了,刚走到洞口,就被强烈的魔力撕碎,那个洞,怎样都填不满。
赵建华是在赵静13岁那年死的。早上骑着摩托车去上班,到了办公室刚坐下,泡好的茶还没来得及喝,就顺着桌子一头倒下。同事们赶紧扶起来,打120 ,送到医院就没气了。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淤血。他才三十八岁,办公室里新一期的内刊刚印刷出来,人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火化时,王金花抱着父亲嚎嚎大哭,双臂绕过尸体的躯干,十指紧紧扣成死结,旁边女人来拉,拉不动,最后舅舅和小叔过来,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才把人拉开。火化炉的烟囱里冒出白烟,鞭炮声响起,她倒在地上十指刨地,野兽般嘶吼,赵静却只觉得恨,恨她为什么不活着时对他好一点。这样想的不是一个人,父亲死后,奶奶对这个前儿媳充满怨气,这时老厂长也已经退休,王金花变成寡妇的同时,也失去了昔日的光环。
因为是在工作中猝死,厂里表示同情,给了几万块钱。王金花收下钱,却执意辞职,卖掉房子,带着赵静离开了生活近四十年的地方,来到相邻的林市,那里有一所全省有名的高中。
“建华走了,我要把赵静照顾好。”王金花对外婆说,“我托人把赵静转到林市实验中学了,到时候考林市一中,上北大,和她爸爸一样。”
赵静和王金花在林市度过了相依为命的五年,她上学,做母亲的陪读,可惜最后却让王金花失望了,太多的关注和太重的期盼压垮了她,成绩出来后,她不仅没考上北大,连个本科都没考上,一千多个日夜的汤水和叮嘱全化作了泡影。
“你跟你爸爸,一点都不像。”她永远记得,查分后母亲的表情。说这句话时王金花的脸冰冷僵硬,仿佛是锈蚀了的机器。她想大哭,想吼叫,想大声说没有爸爸聪明没有爸爸能干也不是我的错,可是心底有个小声音说,这就是你的错。她转过身,僵硬地回房,倒在枕头上无声流泪。
她是那样的仰慕父亲,可是一点也没遗传到父亲的好处,她是那样的鄙夷母亲,可是越是长大越是像母亲。这简直是某种魔咒。
“欢迎光临”,门口的感应器叫道。她抬起头。他又来了。他把伞放在门口的塑料盆里,看见她,先露出一个笑。售货员是个神奇的职业,再自卑的人做了这个工作,话也会渐渐多起来。赵静从前说话像蚊子嗯嗯,如今也要和熟客说说笑话。她喜欢偷偷观察客人,买什么东西,付钱的习惯,要不要小票,从这些细节中猜测他们的职业和性格。这是种隐秘的乐趣,因着别人毫无察觉,也无须愧疚,这种肆无忌惮好像掌握某种特权似的。
“选好了?” 看到他走进来,她心跳漏跳了两拍,面上却不显,放下手里的抹布。
“好了。”男生笑笑。
“你早上怎么老是吃这些?”她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