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京:生活再平常不过,内心却总有波澜 | 着调专访

曾经是千禧后中国电子乐先锋组合IGO的一员,音乐人吴建京在去年1月发行个人首张专辑《爱是种感觉》,主打怀旧风情的八零九零港台声响,不是时下常见的音乐样貌。
2008年底,当草莓音乐节还不叫草莓的时候,他和老搭档B6最后一次以IGO二人组身份登台,从此解散。时间承载着变化多端的人生轨迹,吴建京当了音乐老师、当了爸爸,心里的音乐火苗却没熄灭,十整年一挥,去年4月中他站上杭州和上海草莓音乐节,跟好友华东(重塑雕像的权利)区区几人之力,“压住”超大舞台,兴奋不已,“感觉充满了能量。”

吴建京对自己的音乐颇自信,那是《爱是种感觉》首度现场演绎,彩排调音时,当他听到音乐从大喇叭传出,信心油然而生,“我的音乐和当时草莓其他乐队都不一样,调音的人包括摩登天空的工作人员,有一些并不认识我,但是他们觉得这个音乐很好听。”与主流的独立音乐大相径庭,吴建京并不在乎台下的反应:“我想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完完整整地把我的这种感觉传递给他们,这点是最重要的。”天空飘着小雨,他唱着新歌《霓虹雨》别有情趣,外表冰冷内里火热,上张专辑大体是浪漫的颜色。
十年潜伏,生活稳定,但内心对音乐的渴望却不时翻滚,一个人在家备课,吴建京对着窗户禁不住拗起造型,拿着麦克风摆个pose,重塑表演的风采。身上蹦出无厘头情趣的中年男子,像假寐的活火山一样调皮,不常做音乐,但对音乐还有冲动,“内心还是很渴望把它(音乐)做完,这是一个最重要的驱动力。”

生活却被琐事无情切割,音乐计划迟迟难有大进展,“一直老想着这个事,但在你自己的生活中必须得做一些状态的改变,才可以把这事情做好。”他逼着自己每天抽一点时间做音乐,签约唱片公司也是有型的推动力。
中年危机发生在他身上,年龄增大,父母渐老,吴建京愈发体察到生命与时间无声无息中消逝,究竟可以给世界留下点什么?他想做专辑,用唱片记录声音,在世上留下痕迹,“你把你的音乐认真做好,可能这些东西是可以留下来的,留下你的痕迹,一定要找一个正规的渠道去把它发行出来,正式地去做这个事情。”

今年9月,吴建京正式地推出第二张个人专辑《八厘米》,相比上一张浪漫的怀旧情怀,新专辑注入现实色彩,展现都市人的彷徨、无奈和些许宿命感。十年前分道扬镳的老搭档B6,重新与吴建京的音乐轨道合辙,当起《八厘米》的制作人。
10月12日起,吴建京将展开音乐生涯首度个人巡演“最佳距离”,在广州、深圳、杭州、苏州、上海多城表演。这次着调专访就围绕着《八厘米》的现实色彩,与老搭档B6的新合作,以及吴建京的音乐老师身份聊开去。
采写:麻乐

吴建京的巡演“最佳距离”,特别邀请其曾经的乐队“惊弓之鸟”吉他手,也是上海曾经最重要的独立音乐论坛创办人Bunnyman(章志强)担任巡演吉他手;鼓手赵爽是乐队最年轻的成员,来自上海另一支新生代后朋克乐队“闹海”;吴建京的老朋友奚奇(曾在《Synth Love》和《爱是种感觉》中献声),也将在杭州站、苏州站和上海站担任乐队和声。
八厘米十件事
1 “八厘米”
八厘米是摄影中的“微距”,观察事物时,改变距离的过程就像摄影时调整焦距,有时候你需要它清晰一点,有时你需要模糊一点,你和拍摄之物总保持着八厘米的距离,那是你最想看到的部分。
“八厘米”象征着你无时无刻和任何事物保持的距离。“有时你向内心走得近一点,在听音乐或创作、发白日梦的时候,那个时候离内心近一点,你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你需要往内心走一走,但你又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艺术家,你不会走得特别远,一定程度会抽离出来,回到现实当中。要维持一个平衡,距离感很重要。”
吴建京的八厘米既是自己与内心的距离,也是与外部事物的距离,“和周围的人也是一样的,大家走得过于近的话这很不现实,也会觉得没意思,包括身边的爱人,也不可能是无限接近的,不能太近或太远,这些我们都在不断调整。”

2 黑框照片
制作人B6也操刀了专辑视觉设计,他从吴建京太太拍摄的生活照中选出专辑用图,以摄影感强烈的黑框包围照片,实体专辑里每张照片的边长恰好是八厘米。
这些照片都是生活抓拍,增添现实感,专辑封面挑选了吴建京最为平常的剃须照,他与镜中自己相望,也呼应了距离这一概念。
3 都市感
虽然相比上张少了浪漫色彩,吴建京一直在音乐里坚持的都市感却未曾改变。《八厘米》呈现的“距离”,恰好是都市感的应有之意,“大都市当中的距离感,其实是每个都市人在小心维护的东西。”
上张专辑《爱是种感觉》精心勾勒出都市的华丽色彩,而这张少了细腻却多了棱角。制作人B6带来的是开放而骨干的音乐局面,吴建京说:“《八厘米》有很多生活非常现实的体会,特别骨感,这些感觉不是那么风花雪月。我自己可能也想让专辑变得更有力量一点,有一些回到我早期做后朋克新浪潮的那种感觉,呈现更多矛盾的对抗,编曲上棱角突出一些。”

4 B6
制作人B6把控着专辑的选歌、制作,甚至吴建京的表演方式。“B6看到一些我可能看不到的点,他会再往前推一步。”相比《爱是种感觉》完全按自己的意愿呈现,《八厘米》邀B6加入后带来许多碰撞,“我觉得如果让制作人完全只是按照你的想法执行,这个事情就没有太大意义了,从某些技术上来说,我自己完全可以去做,没必要找一个人来执行。既然选择了一个制作人,我想是为了让制作人加入他的东西,他会给我一些我没有的东西,这样才能突破第一张,让这张专辑有一些新的棱角,打开一些新的局面。”
吴建京知道自己能在B6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是能把吴建京再往前推一步的人。“无论在过去做乐队还是现在,跟他合作都可以让我往前走,跳出我的舒适区,做到一些自己原来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情。这对于一个音乐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你首先有了自己的明确定位,要再往前再走一步,就需要其他人去推着你。往前走了一步,你可以再回到自己一点。我觉得在第二张,我们真的往前走了一步,如果我再做下一张,就可以再往回拉一点。但那时候的我,肯定是更加饱满更有力量。”

5 冷冰冰地唱
吴建京演唱的习惯是深情浪漫,而B6则要求不要唱出任何情感,要冷冰冰地唱,“比如《黑色天空》这样的歌,我自己唱可能会把它唱得稍微偏摇滚一点,因为这首歌很rock,但B6会告诉我:你要唱得特别麻木,唱得死气沉沉最好。他觉得这样唱会更体现这首歌所表现的意味,有点绝望的感觉。”
歌曲《就要到天亮》结尾的吉他solo,吴建京习惯性地揉弦,对尾音稍作处理,但B6否决这种弹法,要求所有音都直直地弹下去。
《你是爱》里一段80年代感的金属solo,B6要求一定要弹出市面上恶俗的“地狱金属指法”感觉,他们特别找到廉价的卡西欧吉他,制造一种廉价而感情充沛的声响,“他觉得这种声音很有个性,就像听到任天堂电子游戏机里那种midi做出的吉他,其实是那种感觉,它听起来有一点点童真和童趣在里面。放在这个音乐里听上去很扎耳,不是那种听起来像大制作、但一听就特别有个性的声音,有独立色彩在里面。”

6 采样
《八厘米》许多歌曲都有都市的采样声音,《梦工厂》在节拍里融入打铁声,《灰沙燕》也有工地声音氛围,《受判之徒》有B6在德国科隆大教堂的采样,《崩溃》有老电影《股疯》的声音。这些采样目的在于增加歌曲的都市感,吴建京说:“城市中的噪音在里面,让人感到有一些在地感,就是它不光通过音乐的手法(呈现都市感),更直接地把一些现实的元素加进来,让这张专辑听起来更真实。”
采样也不是一味地融入,吴建京根据歌曲特征调整采样,例如插在节拍中充当打击乐,或是调整采样的音高,像乐器一样与歌曲整体和谐搭配。
7 梦工厂
同名歌曲《八厘米》开宗明义,随后是《梦醒来》与《梦工厂》。以激情四射的快节奏电子乐,展现吴建京的酷。
《梦醒来》呈现梦醒后的怅然若失,《梦工厂》则有一种梦里飞奔的速度感。吴建京将上海看做一个巨大的梦工厂,每个人都在梦里找寻,陷在自己的世界中狂奔,“你开车在上海转的话就感觉上海其实是一个大的梦工厂,每个人在里面都有自己的梦,像一个造梦机器一样,有些人是失望的,有些人抱着希望,各种不同的情绪在里面,它会让你不断地发梦,让你忘掉一些现实当中的不堪,它给了你做梦的背景,像在电影里一样。”

8 生活平常不过,内心却有波澜
《就要到天亮》突然将听者引入一块柔软地带,吴建京写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大学时光,当他与好友们玩摇滚到深夜,男男女女坐上房顶畅饮开怀,对着城市灯火谈天说地,聊着聊着天光渐明,“这种感觉我很怀念,所以就写了这样的一首歌……就像当年的我们,聊聊音乐聊聊什么,什么也别干,那种感觉是最美好的。当你想要去占有一个人或者你想要去得到更多的时候,往往破坏了这种感觉。”
《受判之徒》有关自我忏悔,历经五六次修改尝试,有电子乐版、弦乐四重奏版、管弦乐版……但最终制作人B6选了最简单的钢琴伴奏版,“孤零零”正是《受判之徒》的恰当意境。
《另一天》歌词十分写实——在深夜,闭上疲惫的双眼/偶尔尘封的心愿,梦里出现。这某种程度是吴建京的生活写照,“中年以后,这种心(梦)还是在,在某一个不期而至的瞬间它可能会打乱你,突然听到一段音乐,你又回到过去的感觉……那歌词我写得其实也挺无奈的。就感觉一天一天地周而复始,没有什么,好像每天都一样,尤其是有孩子后工作稳定,包括后面很多琐事一多起来,每天就按部就班了,就写了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其实是一种实在的状况——生活再平常不过的情况下,内心有一种波澜——我希望把这种感觉写出来。”
这种宿命感在《黑色天空》达到高潮,每天陪儿子做作业到深夜,儿子和身为家长的自己都很崩溃,那段挣扎的经历催生了一首《黑色天空》,吴建京说:“我们作为家长也很无奈,每天就陪着孩子做作业,陪累了以后我到阳台去抽一根烟,抬起头会看到黑色的天空,想到这种一天一天的挺无力的感觉,其实是对整个现实的一些无力感。你觉得很无奈,但你似乎还是热血沸腾,想去改变一些事情,但其实你根本改变不了,就想把这种宿命感写出来。”
《你是爱》是儿子出生时吴建京写的一首英文歌,随着时间推移,中文版渐渐焕发了新的含义,父爱转变成了一种“大爱”,是写“一种不求回报的爱。不求回报的爱首先是对子女的亲情,一个不带任何欲望的爱,当你去爱这个人的时候,你自己体会到了爱是什么感觉。我想它不仅是一个亲情,还有包括对自己真正爱的事情、爱好、热爱的事业等等,这些东西都是不求回报,你在做这个的过程中就已经觉得很满足,我想写这种感觉。”

9 走起来
吴建京眼里,《爱是种感觉》霓虹掩映下带着蓝色的忧郁,而《八厘米》则变成了黑白分明的暗色世界。《爱是种感觉》让他找回做音乐的信心,可以将音乐这件事独立地做好,“等于是走起来了。”
虽然还谈不上有多大的反响,这种音乐也与普罗大众存在距离,但推出专辑让吴建京得以肯定自我价值,对自己的定位也愈发清晰:“首先我不把自己定位成是做一个大众性的音乐或者是摇滚乐的人,我很清楚这样一个音乐风格的价值,以及在这个时代、在国内的音乐中的位置,我觉得它非常有价值,我不会因此希望很多人喜欢我的东西,但我相信真正喜欢我的东西的人,他会体会到里面的美。”心态上的平和,以及专辑推出后逐步收获的肯定,让他有坚定风格往下走的决心,期望自己探索出新的天地。

10 音乐老师
身为音乐老师,“最重要的一点,它给了我一个比较平静的心态。”吴建京心中的教师职业相对单纯,大部分时间只面对单纯的孩子,从他们身上获得阳光的能量。他热爱教学热爱教师的职业,采访中还谈起了优美的校园环境,这一切促成平和的心态,“它让我一直在这个状态下生活,我就可以允许自己,以一个良好的状态,源源不断地进行创作。觉得当下对我来说最好的状态,虽然很辛苦,但我觉得它给了我一个很宝贵的心态。”
吴建京给学校的四个教学楼挑选了别致的音乐作为铃声,有的是他学生自己创作的音乐片段,有一些则来自他自己的喜好。
用David Bowie和Freddie Mercury合作的《Under Pressure》开头贝斯旋律做下课铃声,轻松而顽皮,“他们都很喜欢这段音乐。”上课预备铃用了Guns N'Roses的《Sweet Child》,“学生肯定最讨厌上课铃,所以用了我最讨厌的Guns N'Roses,哈哈哈哈开玩笑。”学生一听立马醒过来,要上课了。
而正式的上课铃是The Who的《Teenage Wasteland》里的一段经典合成器音乐。曾经吴建京还把The Beatles的《A Day in Life》用作老师的下班铃声,寓意一生当中的一天又过去了。铃声都是纯音乐,不需唱词,须能够醒目地提示出上下课,吴建京加了很多巧思在里面。
他觉得未来的教师职业将像导演一样,根据不同学生的特点,去指引学生成长。信息爆炸的年代,知识的获得变得容易,学校传道受业解惑的功能逐渐被削弱,吴建京觉得,这个背景下的学校更像是特意营造的小社群,供师生碰撞,激发学生的潜能。
吴建京说:“一个真正好的老师应该像导演一样,他可以挖掘出学生身上独特的东西,他可以根据学生不同的背景、条件,给学生适当的指引,让学生自己去独立地探索和学习知识,并且学会一些做人的基本原则,和周围的人在互动当中成长。”
编辑:克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