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
在暑假临近末尾的时候,鸣哥来海城找我玩,那天我碰巧有事,去了趟学校,回到海城的时候,他已等了我将近一个钟头了。
我预想的相遇本应该是这样的:我在火车站的台阶下因珊珊来迟而不好意思地左右探寻,而鸣哥应该站在出站口,因初来乍到而焦急地四处环顾。然而,事实是正好相反,我因为实在太兴奋一激动跑到了出站口,并且在高高的台阶上来回乱窜,比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旅人还显得仓促;而鸣哥后来告诉我,他那时正在下面的调度室与大爷聊的甚欢。一通搜寻未果,我终于放下我作为东道主的最后体面,拿起手机给鸣哥打了电话。他从我所在的台阶下面攒动的人群中像一只泥鳅一样钻出来——他皮肤黝黑且光滑,乍一看真与泥鳅有几分神似。我连忙跑下台阶,在唯一一个预料之中的拥抱后,鸣哥的海城之旅开始了。
上了父母的车,我们直接去吃饭,其实天色尚早。但父母想尽快了事,回家去过二人世界,况且有大人在,鸣哥也局促,所以我们就愉快地草草结束了晚饭。我们不能点酒,所以整场晚饭就显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尽兴,我想把这难得的欢愉发展并延续下去,提议吃过饭我和鸣哥去卡拉OK,父母立刻善解人意地答应了。
我们飞快地行走,像我们之前在学校早饭后午饭后晚饭后都要进行的一样,不知是不是刚刚有点尴尬的饭局的缘故,我们只是从三义街的胡同钻出去,沿着主干道和滚滚的车流并进着,周遭的一切无关地飞速倒退,我们只是一边走着,一边沉默着欢喜。
很快我们就到了KTV,我们很快地买了酒,很快地来到包厢并长出一口气,然后开始很慢地喝。鸣哥娴熟地用一瓶啤酒的瓶盖撬开另外一瓶啤酒,又用一旁的起子开了他自己的那瓶,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咕咚咕咚两口冰爽的麦芽汁进肚,我们都笑起来。
在学校我们曾无数次幻想到这种不用提心吊胆地痛饮的情形,但实际上那根本不可能,于是文学发挥了它最大的魅力,鸣哥把这一切幻想诉诸于语言,就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达哥,到时候拉菲就是葡萄汁,把瓶吹,踩箱喝。”说着还不忘给我扔来一瓶冰露。
“你知道我怎么开啤酒吗?”鸣哥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看见它,我知道肯定不是用起子,我猜是火机、筷子、牙齿,他都摇摇头,我知道这意味着他赢了,问道:“那还能用什么开?”他笑笑:“什么都不用,嘿嘿,到时候给你演示。”
鸣哥兑现了他的诺言,他果真用啤酒开了啤酒。
我们开始点歌。在枯燥乏味的校园寄宿生活中,我们每天晚饭后绕着操场走圈时除了高谈阔论开酒的方式,也唱唱歌。鸣哥自己也写歌。我们初来乍到时都很想家,但偏偏班主任就是不发电话卡,眼瞅着别人打电话被家长嘘寒问暖,鸣哥心里悲愤交加,把赵雷的《成都》重新填词,并命名为《老师为什么不让打电话》,此曲一出,深得一干同样每天为借电话卡给家里报安而发愁的同学之心,鸣哥一票走红。当然其中也有我的功劳,有两句词我觉得太过直白,改成了“只有拨通那个号码,我的心才能完全放下”。鸣哥虚心接受了我的建议。不是自吹,我认为那是除“我会跑到男寝楼下,去找别人接电话卡”外最棒的一句词。
于是理所当然地我们的第一首歌选了《成都》,并配上我们自己的词,当唱到一半时雷子说了一句民谣歌手的惯用台词:把你们的手电都打开好吗?没想到鸣哥立即起身,关上灯,正当我对他的行为感到疑惑时,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支真正的手电筒,我们大笑。鸣哥一直是这样,他从没让人失望过。我问他还带了什么,他说晚上回家再告诉我。
之后又唱了《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鸣哥是位狂热的喜剧爱好者,不仅每部电影都看四五遍,还背台词。我们有时见面,他会突然冒出一句“原中华人民解放军东南军区特种部队战狼中队,冷锋。”害得我也背了好多台词。在喜剧电影中,鸣哥最喜欢《夏洛特烦恼》其次是《缝纫机乐队》。但我想起点这首歌,和鸣哥喜欢听基本上没半毛钱关系,只是因为前几天乐夏收官,新裤子拿了第一,才想来听听看——但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我只是讲:“鸣哥,还记得它吗?之前你经常哼的,问你歌名你又说想不起来,我为你找了好久……”鸣哥当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作为回报,他允许我唱所有的主歌部分,其实我很不乐意,这歌的主歌每一句都是一个调,唱起来跟念经一样。
终于捱到副歌,鸣哥突然起身大喊——不,是狂嚎:“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我们去的是便宜的量贩式KTV,隔音效果很不好,我连忙示意他这么大声整个四楼都会听见,可鸣哥那时已如离弦的箭,一发即不可收回了。我只好坐在沙发上听他嚎完。其间我的酒洒了一次,鸣哥很讲究,又把他自己的那瓶匀给我一半,倒完了还要借着灯球的亮光看一下是否平均。
唱完了K,我们回到家,我问鸣哥到底还有什么宝贝,鸣哥竟从包里摸出——一瓶红酒!我着实吃了一惊,以为他是在车站买的,他却说是从家里带来的。
“达哥你忘了,之前不是说好了这瓶酒等你来盘锦了一块开嘛,我看这都要毕业了你也不去,就看干脆带来了。
我很奇怪,带着酒坐火车会很麻烦,鸣哥的父母在天津做生意,他每年坐火车不下二十趟,这点道理他应该懂。“那你没坐火车来?”我问道。
"我坐大客来的呀!"他说,“你是不是喝多了,带着酒怎么过安检,难不成还要喝一口?说好了等你一起开的嘛。
开酒的时候,我们成功地断塞了。
鸣哥带的酒是干红,很涩,我还勉强能接受,他则喝到一半就受不了了,吵着要兑雪碧。
“妈的,一定是酒不好,达哥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真就和葡萄汁差不多呢。”
第二天,我和鸣哥去了鞍山,目的是去逛古玩市场。
也许是京津那边的风俗吧,鸣哥一到了我们学校,就注定与众不同,至少我之前还没见过腕戴金刚手盘核桃的中学生,当我们在寝室里插科打诨谈论哪个女生好看时,鸣哥要么盘腿坐在床上刷着核桃,神情就和你在北京看见的任何一个树荫下喝茶的大爷比都不相上下;要么卧在床上看书,书当然也是关于收藏的,他说古董的水太深他不敢也还不能趟,就集集邮票人民币什么的,看的不亦乐乎。
在鞍海小客的终点站下车后,我们先没有直奔古玩城,而是到万象汇里转了一圈,喝了一杯美式。鸣哥曾和他喜欢的女孩来这里逛过一圈,这次故地重游也算是为他找找当年的回忆,我问鸣哥有什么感觉,鸣哥说能有什么感觉。也是,他们那次也不是二人幽会,鸣哥身旁还有一大群同学,况且那女孩也从没和他确立过什么关系,背地里我问她,人家说其实连暧昧都算不上,亏得鸣哥那么一厢情愿,唉,如果鸣哥当时不追着人家送邮票的话,他俩指不定还有门。
从万象汇的二楼可以直接过街,环顾鞍山最繁华的四周,天很快阴沉下来,天桥上的人行色匆匆,我和鸣哥则心事重重,鞍山站的大钟直逼天上的乌云。我只怕鸣哥睹物思人,慌忙将他拉下桥。一上出租车,便下起倾盆大雨。
我和鸣哥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窗外天空上积攒了好几天的乌云推搡在一起,发出隆隆的闷响。我们在寝室里,他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父母替我们把床铺好,又细心地在墙上粘上挂钩,挂好蚊帐,一切就绪后,父亲又提出去楼下超市里搬一箱水上来,我没有拒绝。他前脚跨出宿舍大门就下起了大雨,当鸣哥和我第一次打招呼时,我没有听见,我的目光都集中在窗外进退两难的父亲身上。过了一会,父亲满身湿透抱着一箱水回来,我们都笑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大笑。
逛完了古玩市场,鸣哥并没有收什么货,一路上只是问问价顺便和我聊聊天。中午吃自助餐,接雪碧的机器坏了,流出来的是又苦又凉的苏打水,鸣哥把他的那杯可乐给我,自己喝完了苏打水。
很快到了下午,鸣哥要赶三点多的火车回去,雨停了,在天桥上可以望见远离市区的西边出现很漂亮的黄昏,大楼林立的东边却是阴云密布,我在天桥上和鸣哥一起拍了小视频发朋友圈,鸣哥喜欢的女孩点了赞,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个赞和他无关,不过看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我又想:也许只是我知道。
我买了站台票送鸣哥,那是整天卖出的唯一一张站台票。
上了月台,列车缓缓滑来。我像鸣哥摆摆手:“不好意思,我没有招待好。”鸣哥笑着说哪里哪里,我也笑了。鸣哥上了车,又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早点走,免得赶不上鞍海小客的末班车,列车开动,我追了几步,隔着车窗说了对不起,鸣哥的面容疑惑。看到飞驰而过的列车玻璃上的倒影,我才知道我的面庞原来是那么沉重严肃,这时我才知道,我真正想做的事。
半个月后,我向那女孩表白,那次车站上的大笑成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欢乐。我们再没说过话。
在寝室睡觉的时候,我们时常聊些用不着的。学校规定熄灯后不许讲话,所以每当宿管老头打着手电过来的时候,我们便很懂事的不说;他一走,我们又聊起来。他再来,我们又假寐;他又走,我们继续聊,一直到睡意渐浓才停下来,隔天起来又没完没了地扯起来。那时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即使宿管老头没来我们也不再讲话,即使学校发生了天大的新闻也懒得立刻通知对方,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我们都不是那种为别人改变自己的人,我们只是突然地改变,为自己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