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王霸义利
(这是我正在写的书《朱熹》的章节,先发出来。)
朱子巡历浙东,百忙中倒见了个朋友:陈亮。
陈亮这个人不寻常。他比朱子小十三岁,见面时,朱子五十三岁,陈亮四十岁。两人第一次见面,朱子已是大儒,而陈亮尚未登科。虽未登科,却天下知名——陈亮文采实在极好,却屡试不中。虽然屡试不中,却多次以布衣上书,名动公卿,连天子都早有耳闻。天子想过像太宗起用种放那样,破例起用陈亮,遭到大臣反对。人们眼中,陈亮是个颇有才华但放荡不羁的狂妄之徒。
陈亮最好的朋友是吕祖谦。就是性格温润的与朱子、张栻、陆氏兄弟都交情不错的吕祖谦。淳熙九年(1182)正月,朱子与陈亮第一次见面时,吕祖谦已过世半年了。这次见面两人相谈甚欢。陈亮后来答朱子的信中说:
“山间获陪妙论,往往尽出所闻之外。世途日狭,所赖以强人意者,惟秘书一人而已。”
秘书,就是朱子。陈亮很高兴,朱子对他的关切,不在亡友吕祖谦之下。
没想到,两年后,二人开启了一场大辩论。起因很偶然:陈亮因为一件事情,进了监狱。关了三个月,陈亮被放回家,生了一场病,卧床二十来天。
狱中,朱子给他写了封信。因为离得远,消息不确,朱子以为陈亮被放出来了。这封信要到陈亮归家才看到。陈亮在临安出狱时,也写了封信给朱子,告知他原委。当陈亮到家躺在病床上看见朱子先前的信时,开始不高兴了。朱子大意说:
“近来突然听说老兄有意外之祸,十分惊叹。刚想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又听说老兄事已解决,为老兄高兴。…… 老兄平常真该好好收敛。这话我早该说,到现在这么迟,是我的错。老兄时常置自己于法度之外,不喜欢听儒生礼法的议论,哪怕伯恭那样的好朋友,也不敢劝谏老兄。即便规劝,也都是委婉回互。容我说句狂妄的话,私下觉得,真正爱老兄,似乎不该这样。虽然不知老兄此番遭难是为什么,也许不是老兄的过失,但老兄平时积攒的形象,恐怕也不是能避开众人的怨恨和谗言的。老兄是高明刚决的人,不吝于改过,望老兄能好好思量我的担忧,不要再说那套 ‘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的话,而从事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的事业,以醇儒之道自律,则不仅能免于人祸,还可以培壅根本,将来做事业更光大高明。”
朱子的心不错。但这话刺激到陈亮了。朱子说“将来事业”,可陈亮已年逾不惑,还没登科,刚刚从监狱放出来,生了一场大病,又被这样批评。陈亮没有理他。
待了几天,朱子的信在陈亮心里挥之不去,怎么都会想到,一想到,就不舒服。朱子收到陈亮在临安的信,又回了一封。陈亮生恐就此死掉,憋不下这口气,于是提笔回了朱子。信其长无比。陈亮要一抒积郁,也不再管对方名望有多重:
“……司马迁说,贫贱未易居,下流多谤议。读到秘书教诲,对此深有感慨。……我二十岁时,跟伯恭一起考试,自负水平不在伯恭之下,可数年之间,伯恭成了一世师表,我却陆沉残破。真像土地一样,有沃土和盐碱的差别呀!伯恭晚年看我憔悴可怜,不是没有想过教诲,可其他人都嘻笑、咳叹,说伯恭也太兼爱了,怎么去拉这么个不成器的人为伍,我又戏笑玩侮,以致谤议沸腾,讥刺百出……秘书说伯恭不曾教诲我、教诲也必出言委婉,恐怕是不了解情况吧!……我曾对伯恭说,我口诵墨翟之言,身从杨朱之道,外有子贡之形,内居原宪之实…… 我从妻家回来,路上差点被人杀死,也不知今年到底倒了什么楣,怕是连门都不该出吧!秘书如能高看我一眼,我还可以舒口气;若秘书也以成败定是非,以品级论辈行,我眼下这穷途的哭声,怕是全世界再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倾诉了吧!……”
一倾愤懑后,陈亮开始挥洒他横溢的才华,与朱子进行义理的切磋,“王霸义利”的论辩就此开启:
“海内之人,再也没有像秘书这样笃实真切的,我岂敢不透辟地发挥己见,以求教于长者:……秘书说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恐怕不能使人心服。近来诸儒说三代是天理,汉唐是人欲,只是人欲之间偶然与天理暗合,因此也能长久——这是什么话!难道一千五百多年,天地人心总是凑合捱过!……这样评价汉唐,汉高祖唐太宗在地下岂能心服?天地鬼神岂肯承认自己凑合度日?!……你们儒家以义以王自居,汉唐做成的好事业,却说他是利是霸,说着义和王的道理,做着利和霸的事业,恐怕你们才是 ‘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吧!而我陈亮只是直上直下,拼着一个头颅把事业做成。儒者只是成人的一门而已,秘书不教人如何做个成人,却教人以醇儒自律,这就是秘书的格局?我陈亮说了些狂妄的话,只为把肝胆肺腑露出,秘书万勿因为我的狂妄而不再往复讨论,万勿像今世众多的肤浅交情那样……”
写这封信时,朱子生日将近。陈亮随信附了寿词、鲜果、裘材等,专门差人送到武夷山。朱子看后,立刻回了很长的信,大意说:
“老兄缕缕详尽的教谕,让我懦弱的衷怀激荡不已。以老兄的高明俊杰,世间的荣辱得失,本不足以动其心,而我细细体会老兄的话,似乎未能免去不平之气。恐怕这正是老兄平时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的缘故,所以老兄才困于所长,忽于所短,颠沛至今也不能发觉问题所在……
“老兄推崇汉唐事业,可曾仔细考量义利之分、邪正之别?若说汉高祖,私心即便不算太盛,也绝非没有;若说唐太宗,恐怕没有一点念头不是人欲吧!……老兄以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论英雄,说这是天理之正,老兄才是以成败论是非吧!只取他事业做得大,却不羞愧他手段不正当呀!一千五百年来,正因如此,才是架漏牵补,凑合度日。其间虽不无小康,可尧舜、三王、周公、孔子之道,却未尝一日行于天地之间…… 切愿老兄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来毋作三代以下人物,省些力气为汉唐辩解吧!如此才能更洒脱磊落!……”
第二年春天,陈亮回了数千字的信:
“……老兄标榜三代,不过因为三代远。恐怕老庄看三代,就跟你我看汉唐一样吧!……心的妙用即便没能穷尽,也不会常泯没;法的条贯即便没能周全,也不会常废弃……汉高祖约法三章,岂是萧何、曹参的格局能教的?……若能本领开廓,发端即足以震动一世…… 天地人三才,人生只是要做个人,不是要做个儒。成人之极致,就是圣人。才要做个儒,就狭隘了。子夏、子张、子游都是儒,学他们却不及他们,就成了荀子所谓贱儒…… 秘书是一世宗仰的大儒,秘书所说,谁敢不信?以我陈亮的不肖,就算孔子的话从我口中说出,别人也要怀疑驳斥吧!…… 我最近在建房子,只能仓促写下这些,仍觉得意犹未尽,秘书必定不觉得我有道理,不妨再往复讨论三五次,应该就有定论了。我也不敢自以为是,秘书不惜费力铺张来教谕,论究不到底,总不能尽情。”
收到信时,朱子眼睛正害病,他简短答复了其他事,口授让儿子执笔,对陈亮进行了极长的批驳:
“老兄写了那么长的纸,纵横奇伟,神怪百出,不可正视。恐怕孟子活着也没法跟老兄辩论吧!更何况我愚昧蹇劣,是老兄所谓贱儒!…… 世间学者,稍有才气就不肯低心下意做儒家事业、圣贤功夫,看见立大功名、取大富贵的机会,就不拘小节,又觉得不能全然不顾义理,才有老兄 ‘心无常泯,法无常废’ 的话。做个人,该往 ‘心常不泯,法常不废’ 上想,岂能苟且满足 ‘心有时而不泯,法有时而不废’,这难道不是架漏度日,牵补过时?……为什么跟老兄说这些,假如义利之别不明,尧舜盗跖不能分判,眩流俗之观听,坏学者之心术,不唯老兄会被有识者议论,还会连累朋友,带坏后学。我深深担忧恐惧这些,才敢竭力陈说,以求定论。若老兄仍不以为然,不如搁置,反求诸身,再争辩也没有意义。”
陈亮并不认同,也没罢休,又回了封长信。朱子只能再回一封。这就又快到朱子生日了,陈亮又派人送了寿词一阙、香两片、川笔十支、川墨一挺、樗蒲一缣、雪梨石榴四十颗,附上一封长信。
朱子不愿再讨论了,简短回复:
“想说的以前都说过了。细读老兄的指示,感到越来越费力。老兄不是不雄辩敏捷,但所说终不可行。过去的是非不足深究,今后但当穷理修身,学取圣贤事业,穷而有以独善其身,达而有以兼善天下,庶几不枉为一世人。”
下一年秋天,朱子生辰快来临时,陈亮又送来了寿词、苏笺、蜀锦、雪梨、甜榴,附一封信,委婉很多,但朱子没有再继续讨论。
这三年里,陈亮生活宽裕了些。因为屡试不中,他干脆回乡授徒。陈亮虽是布衣,名气却大,也收了不少学生,慢慢还清了债,有了余钱,盖了房子。他收拾了小庭院,种了些花木,盖几座亭子。
文人盖亭子,总要起个名字,写点诗。陈亮就请好友叶适和陈傅良写了两首。朱子是一世大儒,陈亮也在前面几封信里提了请求。一边慷慨激昂地辩论王霸义利,一边叙说彼此生活,并恳请朱子:“秘书是一世豪杰,才情又高,渴盼为我作两首诗,一首舒缓平和,一首悲壮慷慨,使我坐在屋中常常歌咏,就像常常晤对秘书。”
文人赠诗很常见,朱子写过的这种诗也不少。但他拒绝了陈亮。不过,陈亮把叶适、陈傅良的诗抄给朱子,朱子就点评了几句。朱子很犀利:“两位先生诗作很高,叶适摹写工稳,结尾尤其笃切,可惜没向顶门下一针,终究落第二义。”
这和批评陆九渊“向上一路未曾拨转”,一个意思。
朱子说叶适结尾笃切,叶适结尾说什么?
“宁为楚人弓,亡矢任挽踏。莫作隋侯珠,弹射坠埃壒。”
楚人弓,是个典故,说楚国人丢了弓,又被楚国人捡到,终究不必介怀。而隋侯的宝珠,堕入尘埃,未免可惜。
叶适的诗,既有对陈亮的开解,像“功虽愆晚岁,誉已塞世间”——虽然这把年纪还未立功,但天下人都知道你;又在结尾含蓄规劝。
可朱子认为,叶适规劝力度不够,应该朝陈亮顶门下一针。陈亮信中引用晏殊词句形容自家庭院:“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问朱子怎样,朱子说,这可不是沂水舞雩,也不是躬耕陇亩、抱膝长啸的气象,贪恋如此境界,恐怕正是病根。
沂水舞雩,是曾点气象。曾点是狂者,但曾点是进取的狂,是孔子赞许的,不是陷入利欲胶漆的狂。躬耕陇亩、抱膝长啸是孔明气象。虽然都是燕居,却绝非陈亮可比。
朱子也没给他作那两首诗。
陈亮回信解释,说平时都听人家说“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是富贵事业,我现在很穷,不也能有这种生活吗?只是这个意思,没想到秘书就说什么不是沂水舞雩、抱膝长啸的气象,难道我陈亮咳嗽一声都不行吗?我请秘书作诗,也不必写到抱膝长啸的境界,各家园池有各家景致,只要语意深长就好。
这是第二次请求,依然跟王霸义利之辩写在同一封信上。与信同去的,是给朱子的生日贺礼。
朱子又拒绝了。
朱子说,我们辩论未定,没能对老兄有所启发,实在可惜。如果老兄对我的说法不怀疑,前面那么长的话,就是一首不押韵的好诗。
收到回信,陈亮仍然不甘,第三次求请:
“之前接连求秘书作《抱膝吟》,不是求秘书排比联句,只是想写眼前景物,说今昔变化,一首和平之音,一首慷慨悲歌,无非是穷居野处时聊为自娱。秘书信手直写就自然抑扬顿挫,也不用思虑,让送信者多等几天也好。”
没想到,朱子第三次拒绝了:
“世俗的是非毁誉本不足以挂齿,但我细读来信,似乎老兄对此不能没有芥蒂。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不是不敬畏大人,只是要藐视那种巍巍然。如果能办得此心,一切都无需依靠,即便掀倒了房屋也能露地睡。到这地步才是大英雄。但这种英雄,却是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做来,单凭一腔血气,是一点劲儿也使不上的。《抱膝吟》很久作不出,也许老兄不该把陈傅良、叶适的诗寄来,该写的都被他们写完了,我没下手处。要让我写,没什么好话。”
朱子晚年,几乎不再作应酬文字。因为名气大,很多人托他写墓志铭。人家来求,朱子就说:“吁嗟身后名,于我如浮烟!人都死了,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又说:“如果有可写的,那是他的行为有值得后世效法之处,现在人都是浮夸地赞美亲人,真有大功大业,天下人都知道了,何必写。况且,做人行善都是本分事,何必把它写下来!”
陈亮的题咏,朱子不肯写,因为他内心不认同陈亮那一套。写了,也只有批评,断不能替他辩白。就干脆不写。朱子曾对弟子说:“陈同父陷在利欲胶漆盆里。他的学说都流行到江西了,浙江信他的越来越多,家家谈王霸,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怕,可怕!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都是功利。禅学摸不到门,自然会转回去。功利之学,一学就见效,实在堪忧!”
又说:“陈同父读书,好比看盗窃公案,人家看,是要断他的罪,防备禁制他,好让自己不干。陈同父看,不是要断他的罪,也不是要防备禁制他,倒是要搞清楚盗窃是怎么个干法,好学他干!”
之后,陈亮又考过一次科举,依然没中。又上过一次书,依然没得到朝廷答理。又下过一次狱。这次下狱不同以往,上次被关了三个月,这次被关了一年多。上次还有弟弟陈明和妻弟何大猷照顾,这次陈明已经死去四年,何大猷也在他入狱前十来天死了。上次还有人奔走营救,这次连陈傅良、叶适也没什么动静。在牢里蹲了一年多,换了审案的人,判陈亮无罪,出狱了。
回到家的陈亮,对世道不抱什么希望了。
说完全不抱希望,怕也不是——第二年礼部考试,陈亮又跑去了。
这是绍熙四年(1193)春天,陈亮五十岁了。他老了,但他对功名的渴望还在呀。他的文章蔫儿了。从前陈亮上书,是多么气振,与朱子辩论,是多么浩荡磅礴。现在,文辞一派萧索。
后来,有人看了陈亮答卷,说:“陈同甫上书气振,对策气索,盖要做状元也。”
没错,陈亮中了状元。
对策是皇帝出题。卷子送到宋光宗手里时,陈亮是第三名。
题目关乎父子大伦。皇帝宋光宗,对太上皇孝宗很亏欠。皇后李氏讨厌太上皇,对光宗说太上皇总想害死他,光宗也有些相信,常常不敢去重华宫朝谒。
陈亮对策写道:“臣私下感叹,陛下在寿皇莅临政事的二十八年间,何尝有一件小事不记挂在圣怀?因此在问安视寝之余,从寿皇每一句话、每一点脸色的变化中,得到泽被黎民的种种机宜,陛下将这万端施行天下,岂是徒然一月四次朝见作为京城美观可比拟的!”
光宗读了心里好一阵暖,提笔把陈亮圈成第一。
中状元后,陈亮给朱子写了封信,朱子回信祝贺,提到多年前没作的《抱膝吟》:
“这里夏天没雨,早稻损失了大半。秋初下了场雨,以为晚稻还可指望,没想又干旱到现在。山间霜早,恐怕收成又不行了。好在米价平稳,不知以后怎样。之前老兄约我写《抱膝吟》,不是我敢食言,只是议论始终没能让老兄信服,不容我草草给老兄下定论。将来若有机会相逢,彼此不再有争议时,才敢为老兄写。望老兄千万珍惜时光,努力自爱。”
陈亮中了状元,被任命为“签书建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
赴任之前回乡,一世豪迈的陈亮,见到弟弟,讲起如何中状元,激动得涕泪横流,说:“以后我腾达了,最先关照你,将来我们死的时候,就身着官服去地下见先人吧!”
可还没来得及赴任,陈亮就死了。
时日无多之际,陈亮写信给叶适,托他写墓志铭:“你若写得不好,我将在虚空中与你辩。”
叶适写得很好,除了墓志铭,还写了祭文。祭文结尾说:
畴昔之言,余不敢苟。
哀哉此酒,能复饮否?
往日你说过的话,我不敢有半点马虎。这令人哀伤的酒,你还能再喝一口吗?
辛弃疾也写了:
子胡一病,遽与我诀!
呜呼同父,而止是耶?
你为何这一病,就猝然与我诀别!唉呀我的同甫,你的生命就停在这里了吗?
可是朱子,还是没有为陈亮写一个字。
他也没有忘记,陈亮对两人见面的回忆:“山间获陪妙论,往往尽出所闻之外。世途日狭,所赖以强人意者,惟秘书一人而已。”
王路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越过边境的少女 (4人喜欢)
- 我哪敢跟领导讨价还价 (9人喜欢)
- 半夜摸鱼的队长和会计 (1人喜欢)
- 林姐的钥匙:一段无法启程的旅途 (2人喜欢)
- 高档会所的合影和离岸公司 (8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