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与彷徨——论鲁迅《影的告别》中的主体处境
摘要:《影的告别》是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非常重要的篇目,作者在其中塑造了一个背叛了“主人”的“影”的形象,它反客为主,变虚为实,希望能突破现实中时空的桎梏,独自形成一种异质的存在,并借此重塑一个异质的自我。然而,作者对这种立足于虚无和黑暗的反叛同时又充满了怀疑,对“影”的出路也表现出某种不确定。文本通过对“影”这一意象多层次的展现,表达了作者内心的矛盾和绝望,并暗示了其对“影”的主体性塑造最后的失败。
关键词:影 主体 出走 徘徊
《影的告别》,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四期。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
由“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个逻辑延伸开来的“黑暗与光明”,“实在与虚无”之间的悖论关系,在《野草》中的表现最为突出,可以说完全覆盖了整个作品。从《提辞》中“沉默/充实,言说/空虚”的矛盾表达,由肉体的死亡而认识到其生存本质的生死观,到《秋夜》中对粗粝的枣树和苍翠精致的“英雄们”的复杂态度,都明确地表达出鲁迅对一些实在之物,如言说的行为,肉体的生命,或为达成某些目的而富有牺牲精神的“英雄们”的质疑。强烈的怀疑精神使作者获取一种“悖论思维”,而“影”这个意象,就是对这一思维的极佳表达,也是对“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个逻辑极生动的诠释。
1“影”的出走
影子的根本属性是缺乏独立性,它作为一种基于物理光线的投射而形成的影像反应,本身即是虚空的,无法把握的,它必须依附主体而获得存在。所谓“形影不离”、“如影随形”,影的依赖性是既是其得以“生存”的根本属性,也是前提条件。然而,鲁迅却将“告别”赋予了“影”。告别不仅是一种主体行为,而且是一种实体行为,这就意味着作者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反叛了“影”的物质属性,将其从属和虚无的位置上剥离出来,完全主体化、实体化了。于是,作为主体的“影”开始发表它的“宣言”,三个“不愿意”直接指向三个不同的地点:天堂、地狱、和未来的黄金世界,是影主动拒绝的第一个层面。天堂或地狱,在基督教教义中通常指人死后的最终归处;未来的黄金世界,则是一个基于世俗世界的社会理想的表达,从“影”强烈的拒绝态度来看,显然他对这三个未来可能存在的空间上的归属地,都十分质疑。作为一个主体的人,我们是生活在某一个实有空间里的,空间作为主体(或实体)存在的基本指征之一,早已存在于我们的自我意识中。中国有“叶落归根”,“入土为安”的传统文化观念,西方宗教国家有上天堂或入地狱的信仰寄托。人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这里的“何处”即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但对这个空间的依傍,“影”是明确表示拒绝的。甚至接下来,“影”更直接对他所依附的主体说:“朋友,你就是我不乐意的,我不想跟随你,我不愿住。”可见“影”首先就是将它的主体当作一个空间意义上的主体来看待,他就像一个“家”一样,是可以寓居其中的,但“影”仍然拒绝了,而且是在当下便拒绝。相对于拒绝将来的,可能的“天堂、地狱和黄金世界”,对当下的主体的拒绝显得更为决绝,也更能体现“影”愿将自己彻底陷于虚无的决心。也就是在这样的曾曾拒绝(告别)中,它说:“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这显然是一种结论式的表达。“无地”相对于天堂、地狱、将来的黄金世界,和使它得以寄居的主体本身,是一个空间上的绝对的“虚空”,然而,正是这个绝对的“虚空”中,“影”才能得以作为一个真正的“自我”(完全摆脱它所依附的那个主体)而存在。然而,作者随即又否定了这种存在,并将“影”投入到某种时间的不确定性中加以试炼。因为它会“被黑暗吞没,或被光明消灭”。这里的“黑暗”、“光明”,包括下文的“明暗之间”,共同呈现出一个时间的概念,在这几个时间段里,“影”明确表示拒绝的首先是“光明”,因为光明会完全吞噬、消灭“影”,使之无法成为一个主体的存在。接着是“明暗之间”,也就是黄昏或黎明。从主观上讲,“影”拒绝这种“或明或暗”的暧昧状态,因为这使之无法明确地判断自己的去路,但是“影”又不得不依赖于“明暗之间”,因为只有在这种暧昧状态中,它才能短暂地存在。于是从“不愿彷徨”到“终于彷徨”,“影”有一种被动面对现实的无奈的颓丧,因为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到底迎接自己的是光明和黑暗,于是他不得不抛出了一个新的时间概念,叫做“不知道时候的时候”。这个表达其实在文本的开头第一句就出现了,但那时的主语是“人”,而这里的主语是“我”(也就是“影”)。“不知道时候的时候”是典型的鲁迅式的,充满了内在张力的悖论式的表达,可以理解为一种对具体时间形式的拒绝。“影”的存在,无论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作为某一个主体的依附物,都是受到时间限制的,可以说正是时间决定了“影”的命运,正如时间也决定了人的命运。和“影”一样,人也是被线性时间牢牢桎梏的,而死亡,就是这种桎梏的终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人和影是可以被同构起来的。人睡到某个不知时候的时候时,影得以来告别,这里的人其实已经是一个脱离了主体的人,正如此时的影也已经是一个拥有了主体的影。主题丧失了主体性,不再能主宰“影”,而“影”从主体中剥离,获得了主体性。所以,正是在这个超越了时间的时间节点上,“影”获得了做出选择的权利:“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唯黑暗能接纳“影”,使其与之融为一体,所以“影”最终期待的就是时间上的无尽黑暗,以及空间上的无立锥之地。
“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绝不沾你的心地。”这不但是“影”与它的主人的决裂,同时也是“影”与世俗意义上的时空观的决裂。没有空间可以立足,也没有日夜可以轮回,只能独自远行,沉沦于黑暗与孤独。可以想见,这个孤独的黑暗中的远行者的形象与鲁迅在整部《野草》中所勾勒、营造出的个人形象是非常契合的,这是一个出走的形象。事实上“影”的告别就是一次典型的出走的行为,是对身为真正”主体”的“我”的叛逃。科耶夫在《黑格尔导读》里分析“自我意识”的起源时是这么说的:“人绝不是单纯的人。人必然且本质上要么是主人,要么是奴隶。如果人的实在性只能作为社会的实在性产生,那么只有包括主人身分的因素和奴隶身分的因素,‘独立’生存和‘依赖’生存,社会才是人的社会——至少在最初。”在黑格尔或科耶夫看来,人之为社会的人(后科耶夫进一步论述到这里的“人”也是作为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历史的人),即在于其自身存在有“主人”身分或“奴隶”身分的因素。而在这个文本里,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奴隶就是“影”的身分,而“朋友”则具备“主人”的身份。于是,“叛逃”这个行为就成了奴隶试图重新挖掘被压抑的“自我意识”的一种途径。影“独自远行”,实际上是自我放逐,到一个无时无空,无我无他的异质状态中,来完成作者“惟黑暗与空虚乃是实有”的写作观。
2“影”的徘徊
然而,“惟黑暗与空虚乃是实有”是否就能够确切地被把握?正如对“影”来说,这个自我放逐的时空是否真的存在呢?作者对此又是犹疑的。因为他“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事实上,虽然我们可以在本文中读到多处能体现“影”决绝态度的表达:比如充斥着全文的多个“我不愿”,“我所不乐意”等。可是,“影”对自己的把握(或说作者对“影”的把握)终究不是那么大,比如对应着出现多次的“然而”。“然而”,在现在汉语中是表示转折的连词,用以指明上句和下句的意思相反。但在文言文中,“然而”这个词的转折意味并不是那么浓厚,“然”本身另有“这样”的意思,是表示肯定的;“而”作为连词,除了能表“转折”义,同时也能表“承接”义,那么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有了让步的语气和意蕴。我们不妨理解为,这是“影”(实际上是作者本人)的美好愿望在遇到现实冲击时,无奈之下所表示出的一种让步或妥协。李欧梵在《铁屋中的呐喊》中曾提到,夏济安于其著作《黑暗的闸门》(《The Gate of Darkness: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a》1968年华盛顿大学出版社)中指出在《影的告别》里鲁迅怎样“通过从文言中取来的‘然而’一词的重复,达到一种‘迂缓结鴃’的节奏。”确实,文本中多次“不愿意”和“然而”之间所造成的强烈的语气上的冲突,及其暗示下的作者内心斗争,可以说是非常激烈的。此外,“不愿……不如……”这个句式中的“不如”也值得注意,这其实是一种次等选择的表达,因为“不愿”,所以不得不做出某种选择,然而这选择是“影”或作者期望中的最优选择吗?恐怕并不是。因为不愿追随“朋友”,所以选择“彷徨无地”,因为不愿“彷徨明暗之间”,所以选择“在黑暗里沉没”。“无地”和“黑暗”与其说是“影”乐意前往的,毋宁说是“影”在摆脱它的主人成为独立个体时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然而即便是这个代价本身,作者对“影”所设想出的这个异质的时空也并不见得就把握十足。“时候近了”和“将”都是将来时的语法表达,也就是说最终是否能真的做到“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作者在客观上并不十分确定。事实上,正是“终于”这个词将“影”推向了一个十分确凿的现实,那就是“彷徨与明暗之间”。虽然主观上“影”拒绝这种状态,然而实际上它不得不面对的正是这个状态,如前文所言,从“不愿彷徨”到“终于彷徨”,“影”或者说作者,有一种被动面对现实的无奈的颓丧。然而现实又是巨大的,正如鲁迅在《题辞》中所说;“天地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生或者死,存在或是毁灭,都不能解决“天地静穆”这个巨大而静止的现实存在,无法使作者的灵魂得到坦然和安宁。而“明暗之间”,也正是对这种现实的另一个表达方式,它是暧昧的,混沌的,但又是“影”能够苟且偷生的唯一一个时间段。“影”自然是不愿的,但作者却不得不用一种极端写实的表现手法对这种“不愿意”进行无情的否定,而在现实的维度上还原“影”真实的生存状态。这个会被光明消灭,被黑暗吞并,只得在明暗之间苟活一时,只能”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的“影”,是真实的“影”,也是真正的“影”,而那个“不知道时候的时候”何时来临?作者无法证实,正如他无法证实“黑暗与空虚的实有”。
于是,文本的内涵在这里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断裂。作者对“影”的态度显然非常复杂和矛盾。他既希望“影”能独立完成一个主体化的过程,又怀疑这个新的主体是否能够得以存在,也就是说,他既希望“影”可以在一个异质的时空中生存下去,又质疑这种存在的可能性。于是,在主观性极强的“不愿意”这个词多次出现的同时,作者对“影”在剥离主体后的现实处境进行了更客观而直接的描述,使主客观之间产生巨大的矛盾。在这种矛盾所形成的强大的文本张力中,作者仿佛是在逼问我们(同时也是他自己),沦于“黑暗与虚空”之中的存在,还能称其为存在吗?脱离了“主人”的“影”,还是“影”吗?影的告别,作为一次主体化的冲动,也许是可带来些许希望的,但这告别的结局,却是作者所无法掌控的,于是鲁迅只能对此抱有悲观的态度。“影的告别”,实质上是在寻求一条没有出路的出路,是一次暗含了失败的尝试。
所以,从“影”的出走,到“影”的徘徊,在这条望不到尽头之路终于走完之后,我们会赫然发现,“影”作为一个主体的可能性其实是不存在的,而告别这个行为本身也是徒劳的,因此整个文本才会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绝望气息。结合鲁迅同时期的小说,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个始终没有寻得出路的徘徊彷徨着的“影”的形象其实是一以贯之的,比如《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生命毫无立锥之点;甚至连死亡本身,如《墓碣文》所言,都可能因不知本味而失去其“死”的价值,失去其在彼世的超越可能。作为哲学家的黑格尔为他的奴隶找到了一条出路,即劳动。从“劳动”中黑格尔看到了“主人”和“奴隶”之间的辩证关系,他们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身为作家的鲁迅,也一直试图通过写作寻找一条出路,一种超越的可能性,他塑造出“影”这一形象,就是在作一次“超越”的尝试,但最终,尝试失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部《野草》都是这失败尝试的见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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