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路归不归》
我站在二楼,俯瞰楼下,那是一片荒地,荒地被野草占领,那些叫不出来名字的杂草,是我儿时喜欢作弄的对象。 我在乡下,无处可去,除了那些四通八达的田埂,就只剩下那一个个歪七扭八的菜园,或是从那一座座参差不齐的平房周边突兀出来的庭院,亦或是逶迤的小路贯穿,路的那头可能连接到池塘,也许续到别人的猪厩牛栏,也许直达红砖砌成的露天厕所。如果运气不好,你顺着路走,可能有幸走到无人问津的垃圾堆,虫飞蝇绕。 我家后面是一口井,那口井是我太爷爷挖的,有些年头,按照这岁数来算,这口井的辈分差不多跟我的爷爷平齐,毕竟这口井养活了我们这群后生仔。 那会我还小,我总以为井口会像电视剧演的那种,会突然某一天凭空出现一个虫洞,一条路,指引我去另外一个世界,这条路也许是透明的,混沌的,也是无垠的,一方天地,不存在这个世界,但是它却是美妙的,起码在我的童年,填补了想象的空白。 井口的后面是一扇木门,木门的栓柱是爷爷从房梁卸下来的一根横木,风雨无阻,支撑着不知何时会倒下的木门,我以为它是一种象征性的荫庇,庇护着后门的安全,我时常在想,它像极了爷爷,有爷爷的影子。 推开门,就是一条小路,路漫漫,夹在两座土胚房的中间,我仿佛看到牵着牛回来的哑巴,他身材高大,水牛双眸有神,孔武有力,他支支吾吾,牛哞犬吠,脚步声清脆,踢踏着地上的石块,空气中回荡着一片欢悦。我又看到哑巴把一只脚提起来,悬在半空,手指扣着脚缝,这会狂风大作,他有些站立不稳,仰面朝天,终于与大地之母融为一体。 他吱吱呜呜,站起身来,攥住拳头往水牛的身上捶,水牛摇头摆尾,把他撞到墙上,说是委屈,一个畜生也生这么大的气,唉,畜生也成精了,这可不得了,不得了,哑巴心想。哑巴一生未娶,那头水牛老死的时候,有人听到他说话,说的很轻,没人听的清。 路接着走,又是一口水井,不过这口水井不是作汲水之用,是口枯井,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这口井死过人,人是头朝地冲进去的,扑通一声巨响,吊桶伸下去,绳子也不够,一个成年人黑灯瞎火,摸着湿滑的井壁,身上也缠上绳子,摸了几天才把尸体捞上来。 我慢慢的朝着井口靠近,总觉得阴风阵阵,我害怕被那口井吸进去,什么怨灵,什么恶鬼,齐刷刷的从井口冒出来,张牙舞爪的,抓住我的四肢,从井口往里拉,我一个劲地鬼哭狼嚎。 一个老婆婆走过来,按住我的面门,也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我身上的邪祟,化作一缕烟,溜进井里去了。我回过头来感谢那位老婆婆,结果,老婆婆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过了枯井,路接着走着,我顺着路看到我的太婆弯着腰,她鬓如霜,发如雪,她用她那肥硕的身体蹭着一堵墙,墙上一抹擦拭的痕迹。那堵青砖墙,遍布青苔,肉粒大小,围着一小片菜园,菜园有人挥舞着锄头,扒拉着稀松的土壤,我看到土壤里开出花来。 太婆颤抖的双腿,要淌过潦水,比蜗牛还慢,喘着大气,她要将身子放低,将背弯成待发的弓弩,她一动也不动,她的双手也打着痉挛,指甲掐着黑黢的泥土。我缓缓地跟在后面,太婆,你慢点。 太婆走过的足迹,就有花盛开。 路依旧在走着,前面的一棵芭蕉树已经成熟,芭蕉叶熙熙攘攘,一团团微光凝聚的斜阳照在她的身上,她身上泛起金色的光晕,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慢慢地被夕阳吞没,她回过头,洋溢着笑容,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光点,飞向遥远的星际,成了夜里最璀璨的一颗星星。 我往回走,那些转瞬即逝的画面一个个的从我眼前晃过,那口枯井,那个哑巴,那头老死的水牛,我也看到了太婆,他们用慈祥的目光望着我,转过头,挥手告别。 我拼命的跑回了家,楼下的荒地,野草依旧生机盎然,我看到它们飞速地蔓延,从瓦片的缝隙钻出头来,从那些腐烂的柴堆里探出身来,从贫瘠的土地里挣脱出来,一点点的将屋顶吞没,一点点的将我吞没,一点点的将过往吞没。 路漫漫,我盯着它走路的神态,有股从远古走来的沧桑感,它步伐有力,穿过丛林,越过荒原,给我传来流年逝去的确凿证据,却给我无以复加的伤感。 路对我说:这回你跟不跟我走? 我:不走! 我问他:漫路归不归? 路说: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