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塑料袋
黑色塑料袋
和很多人一样,工作之余,我喜欢拍照片。不同的是,我喜欢拍摄城市中那些不太光鲜的风景:破败的街道,荒废的公园,或者夹在高速路之间的野树林子。越是大城市,这样的地方越是不少。倒不是我有多愤世嫉俗想要披露或者控诉什么,我只是喜欢在这样的地方寻找城市之中规则之外的荒野气息。那些精心设计用心维护的公园里是没有的。当你的画面里没有人,肆意的野草正在遮盖所有的人工痕迹,你仿佛能感受到城市被时间逐渐消化的过程。所以,每搬一次家,我总能很快在附近找到这样的秘密基地,然后将周末的一部分时间花在那里。 去年过完年,我搬到了城市的北边,靠近郊区。在我的住处往东走十几分钟路程,城市道路被一片树林截断成丁字,往南和往北的路都在不远处折回向西。树林沿路茂密一步不让。沿着往北的路走几步,转弯处有一条砂石路在树林中通向东北方向。往里走不远,有一处破庙,以及一个还在使用的公交车停车场。砂石路随后转向东,路面大小坑不断,在几百米远处的建筑垃圾中消失了。 这一片树林,在地图上被标记为XX森林公园,很大,里面除了几条路,几乎没有算得上是公园的设施。有几处空地上堆放着整理过的废纸废瓶子,大概是拾荒者的小仓库。我都怀疑甚至有人会住在这里。 到了开春,天气很快开始暖和起来。我又一次走过那条断头的砂石路,注意到路北边的树林中有一些坟堆。清明节刚过不久,墓碑上稀稀拉拉挂着褪色的花圈。坟堆旁边有一条脚踩出来的小路,可以看到里面一堆堆的建筑垃圾和绿色防尘网。我沿着小路走进去,应该是一处拆完不久的社区,散落在建筑垃圾中的生活用品大到沙发浴缸,小到拖鞋手套,随处可见。茂盛的野草将防尘网撑起一片一片的大包。在一段矮墙后面的空地上,我甚至找到了两把精致的藤椅和一副散落的麻将。 就在我兴奋地拍摄的间隙,我意识到附近有人。是两位年老的拾荒者,一男一女,在场地中一座没有拆倒的小平房后面看着我。很奇怪,他们的警惕与胆怯让我有点不自在。我一边装作随意地东拍西拍,一边慢慢朝他们那边走过去。 你们好。我很小心地主动打招呼。 你是政府的人吗?老头问我。 不是。 那你拍这些是要做什么? 我解释说我只是喜欢拍照片,完全的个人爱好。 两人将信将疑,但也明显放松了下来。我说你们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吗?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拆掉的? 老头遮遮掩掩地说,是。这里以前就是,房子。后来就拆掉了。老奶奶始终没说一句话。 我说你们是外地人吧听口音。 是,河南的。 我说我就随便转转。 老头说这有啥好拍的。你转吧。 我又走到小平房前面的空地去。那一片很干净,像是有人收拾过。小平房没有门窗,或者门窗都卸掉了。看得出来里面什么都没有。旁边一棵纤细的洋槐树。前面的空地是水泥的,建筑垃圾围在四周,倒像是一个院子。中间有一根电线绑在洋槐树与另一边的半截杆子上,明显是作晾衣绳用的。搞不好这里还有人住,我想。我从大块的建筑垃圾上跳下来,朝着坟堆旁的小路走去。一只黑猫从旁边走过,敏捷地跳到高处,往混凝土的废料堆中去了。我回头看时,注意到刚才那个老奶奶,在不远处有意无意地看着我。 不,这不是一个恐怖的故事。当我再一次到这一片废墟闲逛时,又遇到那两位拾荒者。原来他们就是住在这个小院里的人。相比上一次见面,他们都放松了很多。那个老奶奶,好像还冲我微微一笑。我想他们是相信我不是政府的或者什么的人了。他们一定是偷偷住在这里的,所以害怕被人发现。我真想说,这一片安全着呢,树林子里有的是长住的拾荒者。那个老头看见我说,嚯,你又来了。 我说是。我说原来你们是住在这里呀。 暂时住几天。老头说着话,一边在清理边上倒塌墙体的砖块,已经堆了一小摞。院子中间多了一个床垫,两把精致的藤椅放在边上。晾衣绳,就是那根电线上挂着两条毛巾。老奶奶坐在小平房窗前的小马扎上补衣服,那只黑猫就卧在旁边。我有些惊讶,这样平和的画面和满眼废墟的背景实在不搭。我好奇他们的水和电从哪里来,他们每天怎么吃饭。 没有电。水倒是有。老头给我指了指小平房旁边的一个小坑。里面是一个阀式的水龙头,接了一根塑料水管出来。 吃饭的话,就是买一点馍馍和咸菜。一天捡的废品能养活两个人。老奶奶说。口音较老头重一些。 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没有子女吗? 有没有一个样。老头说。 子女有子女的难处,我们也理解。老奶奶说。我们有一个儿子在这边,原以为混得还不错,其实也就是个收破烂的,自己老婆孩子都还在遭罪。我们投奔到这边来,实在麻烦不起,就暂时住这里了。反正这里荒得很没人管。等到天凉了住不下去了再看。 我说那为什么不回老家去呢?那里你们至少熟悉。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多危险。 人情世故难得很,能回早回了。 老奶奶的语气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就悄悄地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又一周之后,天气突然变得很热。在去废墟小院的途中,我想到应该给他们带一瓶驱蚊水的。到了之后发现他们自有办法。原先露天放着的床垫上多了一挂蚊帐,四周用废木条撑着。想来他们夜晚是睡在露天的。在水龙头旁边多了一个砖垒起来的简易的灶台,老奶奶正烧着火煮东西。水管搁在一个褪色的塑料小盆里,里面用流水浸泡着几个长得畸形的西红柿。没有见到老头。 捡菜叶去了。老奶奶说。心情好像不差。 我说这小院收拾得真不错。 都能吃上汤食了,刚买了二斤米。 来这边这些天,有没有去哪里转转? 前两天跟着别人到西边的山上看了看,真不错。我们那里都没有山。 这时黑猫从小平房上跳下来,蹭了蹭老奶奶,走到窗户底下去找食吃。那里有一个缺了一块的盘子。当时我突然很想将这一幕拍下来:老奶奶煮食的背影和那只猫,下午的太阳斜到树荫后面,微风吹动着地上的影斑。我觉得这一幕稍纵即逝,数次拿起相机。但最终我没有拍,照例转了转就回去了。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碰到老头,拉着一个最常见的买菜的小拉车,破旧的帆布包上面捆着一把细木条。看见我说,嚯,你又来了。 接下来一周的周二,半夜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到早上时才停了。到处都是积水,接着又是暴晒,空气潮湿闷热,像是南方的盛夏。下午下班后我有意去那个小院看了看,没有积水的痕迹,也没有人。想必是捡废品去了。接着的周三周四两天又下大雨,到周五才转晴,也不再闷热。周六时我又去小院,还是没有人。看灶台不像是最近动过的样子。小平房靠近门框的墙上挂着塑料袋装着的一把米。窗台上扣着两只破碗。盛猫食的盘子被雨冲洗得很干净。晾衣绳上挂着一条毛巾。撑蚊帐的木条一角倒掉了,耷拉着的蚊帐沾满了泥水和树叶。他们一定是被儿子接走了吧。 再之后每周我都去看,一直没有人。他们生活过的一点点痕迹很快就被洗刷掉了。两把藤椅不见了。蚊帐和床垫被扔回建筑垃圾中。灶台已经倒塌。那一把米洒落一地,引来一群群的麻雀,后来麻雀也没有了。 直到夏天临近结束,我时常去那个小院转一转。盛夏的野草异常茂密,绿色防尘网已经大面积风化,被野草撑破成一绺一绺。之后有人开始清理建筑垃圾,小平房被推倒了。大概两周的时间,那一片废墟地就被整理成等待建设的空地。我也没兴趣再去。不久后我搬了家,来到城市的东郊,又找到了新的秘密基地。 这一次是沿河展开的森林公园。河的一边是空旷的工厂,一边是密集的住区。在连接住区的城市道路与河道之间,一道陡坎将城市与下沉的沿河绿地分开。这一道城市绿地就是所谓的森林公园。沿河就近一共有五座桥。从上游数前四座都处在真正算是公园的空间里,有沿河的栈道,塑胶的跑步道,围着铁网的运动场和各种形状的广场。而第五座则是处在荒野之中。所有公园的道路都结束于过了第四座桥不远处的广场,再往前,河道内扩出一弯水塘,茂盛的芦苇丛像一堵墙,截断了所有通过的可能。但是,在靠近陡坎的水塘边上,有一条窄到仅能一人通行的小路藏在芦苇丛中,你要走到水塘边上才能发现。沿着这条小路绕过水塘,就是一片充满了荒野气息的洋槐树林,将第五座桥的桥洞包围在中间。洋槐树林里没有太多野草,有几条踩出来的窄窄的小道。偶尔能见到几个钓鱼的人。桥洞里面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骚臭味。有一个用破塑料布围起来的小棚子,经常见到许多流浪猫从里面出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有一天,在我悄悄地追拍流浪猫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小伙子,小伙子。 我还在四处找,声音从那个小破棚子里再次传出来。 嚯,是你,没错。 然后我看到一个乞丐从破棚子里走出来。头发胡子很长很脏乱,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我有点害怕,准备随时往回跑,又有点好奇他要干什么。认识我?见过我?我慢慢往后退。 前几天就看见你,鬼鬼祟祟的,拿个相机拍啥呢? 他的语气是笑着的,甚至有点亲切,但是声音我又不敢说熟悉,尤其外形还这么吓人。正说着他已经走到跟前了,把头发往两边撩了撩,说, 是我,我们见过。 对,想起来了,是之前那个废墟小院里的老头。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到。我们坐到河边的石头上。我问他,奶奶呢? 老婆子生病,没多久就走了。 什么病? 不知道。淋了点雨,发烧了。叫儿子给送到医院,说是迟了,就死了。我一个人带不回去,就在这儿烧成灰了。 埋了吗? 埋在老家了。就这么大一盒。他用两只手一比划。我一个人在老家也呆不住,又到这边来。结果那个平房也给拆了。没处去,兜兜转转就到了这里。这里不错,大桥一时半会儿没人拆。 我说那你现在靠什么活? 还是老样子,捡一天废品能活一天,捡不动就死了拉倒。 我说那你儿子······ 他摆摆手没让我说完。我们就这样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我说我要走了,我再来看你。他说行。 又到周末,我带了些水和干粮往第五大桥的秘密基地去。在公园最后的那个广场上我碰见了他。很神奇,他又变了。胡子刮掉了,头发变短了,虽然长短不齐坑坑洼洼,但明显梳理过,而且穿着一身很旧但不是太破的衣服,在初秋的季节显得过于单薄。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他说他要去坐公交车。 黑猫被人打死了,我要把它埋到西边的山上去,那里风景好。 我说是那只黑猫吗? 他说不是,是另一只。那一只早就不见了。 我说到西边去很远的,而且公交车要钱。 他掏出一张五元的纸币给我看,并且说西边他去过,知道怎么走,沿途可以问人。说着就走了,好像他是吃完晚饭出门遛弯的普通的一位老先生。 等他走了我才想起,准备的水和干粮没有给他。想起他刚才的模样,我竟羞于掏出这些来,便将这一袋子放在我与他坐过的石头上,急忙走掉了。 又过了一周,我到桥洞那边去,发现那一袋子食物还在,应该是被野狗撕烂了,里面的东西咬得破破烂烂的。我冲着破棚子喊了几声,没人应,我找了一根棍子,战战兢兢地上前挑开塑料布,里面是空的。之后的几周我都过去看一看,依然没有人。总之,我从此没有再见过他。
2019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