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爱别人和爱自己——《小姨多鹤》书评

1.

作为知名作家和杰出编剧的严歌苓，是数十年来无论在文艺界还是影视界，都是楚翘和宠儿。去年冯小刚导演的赚取一大票人热泪的《芳华》，前年张艺谋导演的《归来》，以及获奖无数其中片段至今被人反复描摹的《金陵十三钗》，甚至更远的《天浴》和《少女小渔》，均是文字影视双丰收，经典随手拈来朗朗上口。

《小姨多鹤》是她2009年的一部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她的又一部长篇巅峰之作。其中延续了她对于时间和空间变换中的情节掌控能力，精炼平实的语言，准确奇异的意像，更动人的是，在这部小说里，她脱离了她最熟悉的文工团部队生活的情调和圈子，将笔触伸到社会更加边缘和底层的民众。这稍微偏离了她一贯冷酷到极致的风格，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情，很快被读者和观众捕捉到了，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小姨多鹤》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2.

故事开始于1945年日本刚刚战败的时候。作为跟随日本垦荒团来到中国某华北农村的日本少女多鹤，亲眼目睹了整个村子的自我屠杀的惨状，于是跟着其他村的日本村民们开始了流亡之旅。

16岁的多鹤沿路看到了很多事，除了自己一家被炮弹瞬间炸死，还有更多的惨象:刚刚生产就被流弹击中的产妇抱着死婴躺在路边，年轻的母亲怎样像软体动物一样绞杀自己无法养活的骨肉。那是她最早的作为女人和母亲的启蒙。

然后，这一帮老弱病残的妇孺被当地武装劫持，装在口袋里论斤卖给当地村民的时候，实际上是整个悲惨旅程的结束，甚至开始露出模糊难辨的温情。

买下多鹤的一家是给自己的儿子张俭（小名二孩）当做生孩子的工具，她的到来给这对小夫妻添上了一丝不能明说的意味。妻子小环咬字特狠，才不管伤不伤情面。“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点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耳光。”小夫妻就这样默契的和解。少女多鹤试着逃跑，但是在发现自己怀孕后还是乖乖又跑了回来。

当多鹤再次怀孕之后，他们不得不离开老家避嫌，申请随着军备工厂搬到了长江沿岸的小城。很快，多鹤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但是这次险象环生：先是多鹤在外面的树林中分娩，只有小环一个人找到了她。同为女人的她在抱着两个婴孩的一刹那有些分神：反正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并且有男有女，如果将此时的多鹤一个人留在这里，林中的狼自会循着血腥帮她料理一切，而他们的小家庭可以再次紧密完整…….好在只是一瞬间，小环留了下来陪着她一起等候救援队的到来。

但是，多鹤此时仍旧是个异数，她对外声称是小环的妹妹，所以孩子们都叫她“小姨多鹤”，但是无论她将地板擦得多么锃亮，饭菜做得多么可心，她始终是这个小家庭多余的人。这一段的的描述既温情又残酷，几乎将全书前半段隐藏的底蕴揭示张扬到极致。“多鹤不喜欢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个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他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 “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小家庭逐渐接受了多鹤将永远和他们在一起的现实。而且，对于这一点，小环一直比丈夫看得透彻“喜爱不喜爱她的男人，另说，也无所谓。想从这男人命里掰出自己的命，她办不到。”认了命的张俭，也开始不管不顾，不再去想那些他够不着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终于开始慢慢品尝并且热爱命运赐予他的这份禁果。“他感到她也不同于过去。过去她只把他当一个男体，一个能够跟女体配偶的男体，而现在不同了，她把他当做天下独一份，只属于她的独一份，是那种茫茫人海里稍一大意就错过的独一份。”

多鹤的美貌也吸引了张俭的同事小彭和小石。这个小家的秘密眼看渐渐掩藏不住时，人性多彩的一角也被慢慢揭起：小石借机要挟多鹤，让她和他发生关系。一直沉默缩在壳子里的张俭这时候出了工作事故，让一堆材料掉下来把小石砸死了。

这个事故被多鹤解读出别样的意味来“男人爱女人爱到不由自主，为自己为她去排除危险，为她去杀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内多鹤看来太自然了。”“她的骑士苦苦的爱她不拥抱，不接吻，不交欢的爱，却是奋起杀戮的爱。”“他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于是，本来无以为继的情爱因为了这隐秘而深刻的一层，而更加隐秘而深刻的继续。

后来，即使为了多鹤匆匆结婚和匆匆离婚的小彭对她的示爱，在这样一场宏大而刻骨的爱恋和关于爱恋的升华和想象面前，也显得孱弱和单薄，终于没能成功。虽然，有几次就差那么一点点，但这一点点的差距，就是普通和卓然的差距，就是顺境和逆境的差距，就是随波逐流和坚持宿命的差距。

再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到来了。覆巢之下，这个小家庭也被它包藏已久的祸心深深折磨：大女儿本来欢欢喜喜的考取了空军学校，但是因为在睡梦中说出日语而被怀疑并退学，双生子中的老大自己去揭发了父亲和小姨，结果让父亲关押受审，多鹤不得不戴着“日本间谍”的白袖章，每天打扫楼道清洁。

在这场劫难中表现得最出众的就是妻子小环了，她是那种典型的嘴硬心软，不怕事，会招呼人的泼辣女人。关于她吵架打诨的几场描写都特别生动，从刚开始她主动背锅说和丈夫在电影院偷情的女人是自己开始，黄段子和气氛拿捏得恰到好处，装疯卖傻，无可辩驳。“不到外面来，屋里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到全屋的男人都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一点，闺女就问：‘妈呀，咱们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是那种鼓起一口气可以豁出去进行到底，不见旌旗不收兵的人，面上对着外人掐，心里对着自己狠。终于，不光是工厂里那些不知道她路数的菜鸟，男人张俭和小姨多鹤都被她一心护家力挽狂澜的果敢气势收服。

而且，她将这种精神发扬光大，在张俭收押受审的时候，继续为多鹤挡住了无数风霜雪剑，比如说，给多鹤的白袖章缝上荷叶边，让原本的羞辱多出几分情致；比如在邻居刁难多鹤的时候，她就对着人家的斜纹呢裤子指桑卖槐的喊。大事化小，该低头时低头；小事闹大，图个自己口头快活和家人的里子面子，谁都奈何她不得。这种能放能收把苦日子过出欢乐气氛的做派，让风雨飘摇的一家人挺过了最黑暗的时刻。

3.

这部书中两个女人的塑造非常的饱满生动。故事虽然放在变数不断的大背景下，但是中间流淌的全部都是小人物的情爱。

多鹤生在中国多年，语言的障碍和刻意不融入的初衷，再加上少女时代那一场生死逃亡，让她对生命及爱情有种不同的理解力。她拥有着“那冷冷的热烈，那蔫蔫的倔强，那种对某人某物蛮夷的喜爱和愤怒。”在她心目中，她最不能忘怀的两个意像，其中一个是关于她亲眼目睹到的全村大屠杀:“一股血从指头粗的石峰流出，朝日出的方向流，渐渐在石头边沿结成一个球：一个金瓜那么大的雪球，半透明，颤巍巍。几代同堂的血多稠啊，流成了这样一种固态和液态之间的一种东西。”“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另外一个当然是她最初被张俭带回家的时候:“她头一眼看到他，是在一个白布口袋里。白色的细布于是就成了一层细密的白雾。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白色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的重新看。”

小环的明亮和多鹤的温柔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爽朗她的乐观她的洞悉都对张俭和多鹤毫无保留。“她恨自己的命苦，苦在自己跟两个更加命苦的人绑在一起。谁也不要他俩，谁也不疼他俩，不就都轮到小环头上了吗？她小环这辈子怎么碰到了这对冤家？”抱怨在表面上，而爱却生根在最深层，蔓延在无处不在的行动里。

4.

整个故事细想起来荒诞不经，但是每一个环节都合情合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作者给予了无限温柔的原因。多鹤向来是低眉顺眼的温顺，张俭一开始用粗鲁的对抗掩饰心中的柔情，而小环则是让自己的博大和俏皮无时不刻散发着对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爱意。这么深情而九死一生的一家子，怎么就不能有一个好好生生的圆满结局呢？实在是人生的不可控和不可测。

作者用最深情的笔触将这一家人推进了一个温柔的陷阱，越陷越深，结果谁也逃脱不了，然后又让他们每个人用自己的方法和这个世界对抗，和解和自救。但是在一个一切都需要规规整整的年代，担惊受怕的一家人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惨烈。

但是生活本来就是苦乐交织，不是这种苦也是那种苦，谁又知道自己的哪一个决定就改变了这一辈子？所以，也就这样拉扯着往下过吧。“凑合吧”是多鹤学得最快用得最多的中国词汇。因为他们都有自己不能割舍的快乐记忆，在极力维护的温柔底下，是对家庭里每个人的爱和真心。

这是一部可以一气读完的作品，作者细腻慈悲的气韵绵长不绝贯穿始终。快乐被描述得那么真实，颤巍巍的让人不忍惊动，而痛苦总被各种颜色搅和得荒腔走板，竟也不以为苦。只不过当做是在别人的喜怒哀乐里游走了一回，虽然每一声欢笑和叹息都发自自己的肺腑。

温柔的爱别人和爱自己，是这个故事教会我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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