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

阅读伊势英子女士的《树宝宝》的那个八月周末午后，我的目光沿着正文的最后一句话停在句号处，抬起头来看到窗外的阳光照射在微风中轻轻翻舞的叶片上金光闪烁的样子，心头一时间涌上无数难以言说的感慨。

这是一本将各种树木的种子拟人，并以此为主题展示了树种们奇妙的形态和传播途径的图画书。我看着书上那新芽萌发的场景，“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再翻过书页，便能看到一张人类孩童好奇地观察着植物新芽的图画。

《树宝宝》的结尾图。伊势英子编绘，三联书店出版。

我想起再往前一些时候读的，同样是英子女士重新配画的作品《樱花明年会再开》，这本书的结尾，也有一名人类孩子在林间草丛中嬉戏，邂逅新生的繁花的图景。

《樱花明年会再开》内页。宫内妇贵子文，伊势英子图，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两本书像是在真诚而笃定地告诉我，所有生命都在永不停息的循环之中，相遇或许短暂，但离别同样也是暂时的，而相逢的记忆和意义会跨越时间流转和生命的更迭永远留存。两本书的感动在那一刻交织在一起，我感觉心中涌上一股温暖的水流，有支新芽在因悲哀和烦闷堆满枯朽枝叶的心灵土壤中缓缓舒展身躯，这或许就是希望破土而出的感觉。

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也是十分直白地联想到的是我熟悉的那条通往老街区的路边上的羊蹄甲。这种树是本市特别常见的行道树，它们从不管当前是什么季节，只要气温稍微升高，就会迫不及待地冒出紫红色或者淡粉色的花朵。尽管随处可见，总是理所当然般地占据着各种绿化带，有时甚至有些招人烦，但我想我应该还是蛮喜欢这种开花树，也曾多次在写给友人的信或明信片中提到它们。

我一直暗自将这条道旁种着羊蹄甲的小通道唤作羊蹄甲的甬道，阳光灿烂的日子走这条路，幸运的话会看到各种拥有美丽羽毛或艳丽头冠的小鸟嗖地落在细枝或攀附着老墙的藤蔓上婉转啼鸣，之前说到这条路连接着老街区，因此会有许多商贩开货车或者摩托将新鲜的肉类和蔬菜飞快地拉过去。羊蹄甲的枝叶几乎形成顶盖，将这条被两边的建筑群夹在中间的繁忙小路变成充满生命力的阴凉管道。久不久通过这条路的时候，这里浓浓烟火气息与淡淡自然风貌的和谐演奏总能让我的身心重新充满活力。

然而就在今年盛夏，或许是因为太过高大茂密的树枝影响到附近的建筑和设施，造成安全隐患，这些羊蹄甲无一例外被剃了个满头光。运输要道依旧忙碌，只是少了枝叶遮蔽，烈日下来往的人脸色都显得难看了几分，原本在大树恩泽下安然伸展枝条的纤细的树和小草没来得及成长，也都虚弱地歪倒在阳光猛烈的炙烤之下。

即使理解剪枝的原由，而且知道羊蹄甲今后还会重新长出枝芽，我依然控制不住地感到遗憾。感受羊蹄甲的树阴和观察绿荫下繁华的生命群一直是我的……说不上是喜好，每次也不会花多少时间驻足凝视，但也该算得上是小小的消遣。因此，我不禁冒出了“何必全部砍掉，留下几枝不好吗？”的想法，且由于不能保证今后还能不能恢复原本的生态样貌，心里也有种“是不是不能再见了？”的惆怅。这些郁闷的情绪在刚发现羊蹄甲剪枝的时候还细微而平淡，经过的时间越长，就愈发浓郁，尤其走在熟悉的路上因明显变热的体感汗流浃背不住抹汗的时候，更觉烦闷和惋惜。

不久后的某天中午，我漫不经心地滑动着手机网页，想着午餐要吃什么的时候，京都动画遭人纵火的消息突然弹到眼前，起初以为仅有财务上的损失：担心那些精美的原画和资料会否损毁，随即乐观地想到“只要人还在就没问题”。不想两分钟后再刷新页面，就出现了人员伤亡的消息。

之后，每隔几分钟心神不宁拿起手机，都会看到状况在急速恶化，并且严重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大脑，或者说内心还没完全相信和接受，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胸口阵阵发紧，食欲急速消退，脑中一片雾茫茫，但是我不能沉溺在情感的冲击之中，事情必须做，饭也必须吃，结果那一整天，我都在不敢刷新消息却又迫切希望第一时间知道最新资讯的浑噩状态中度过。回家路上有消防车掠过身边，我默然抬头望向声音远去的方向，没有噪音，没有烟，一轮不完整的月亮爬上晚霞尚未完全融进黑暗中的天幕，这个美丽的夏天傍晚的最后时分，却让我在一瞬间难以忍受。那一天的感受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因为没法顺利缓解心中那股难过、愤怒、烦躁和空虚混合的浓稠心绪的强烈撞击，那几天我时常绕路散步，慢慢地看一看植物在热烈的季节中爆发的生迹。远远地似乎看见羊蹄甲的甬道出现了星点绿意，我走了过去……然后，在依旧烈日炎炎的周末下午，带上TV动画《日常》中的角色东云名乃的粘土人来到了这里。

剪枝没多久的羊蹄甲树干上已经冒出一簇簇小小的新芽，鲜绿鲜绿的，嫩得叫人不舍得去碰，每棵树上都有。我揣着包踮脚或弯腰在道路两旁寻找适合摆放粘土人的位置。可能因为过密而被整株砍掉的树的树桩上也冒出了新枝芽，这种树还是老样子，性急得不得了，我心中一喜，决定就选类似的位置拍照。

还保持着湿润的树桩迅速冒出了新枝芽。拍摄于7月中下旬。

有一个树桩被周围高高低低的小桩子和新枝半簇拥着，形成了一个美妙的场景，断面也比较平整，我于是将粘土人名乃放到树桩上，蹲下身后还发现树桩旁掉有一个木片，大概是砍树枝的时候落下的吧，上面依然沾着许多木屑，我觉得可爱，粗略拍掉脏污摆在树桩上，发现恰好可以勉强在倾斜的断面上放平，这样就能放置点心配件了。阳光正好，光线很足，叶片新鲜而洁净，一切都出乎意料地美好而顺利，我很快就成功记录下了名乃灿烂的笑脸。

在树桩旁边捡到的小木片正好可以当放点心的桌子。拍摄于7月中下旬。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带着名乃来到了这里，事后却冒出了几丝疑惑：为什么？因为看到羊蹄甲这么快就发了新芽，我想记录下来，同时又因为纵火事件心情苦闷想要重新整理一下京都动画的相关物品，正好发现自己持有名乃的粘土人？那么这两者为什么会联系在一起？为什么我没有单独记录羊蹄甲？

在《日常》这部动画里，有个点明贯穿始终的主题且流传甚广的名句“我们度过的日常生活的每一天，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而机器人东云名乃在我心中，不仅是名义上的主人公，同时也是体现了《日常》所表现的主题的灵魂人物。在纵火事件发生后，让我难过和无奈得久久不能平息，久久难以释怀的，不光是失去的种种，不光是在反思中发现的可以避免的问题，可能还因为发现到自己能为这个带来了许多令自己难忘的风景，作品无数次鼓舞过自己的动画公司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并且微不足道。

这么惨痛的事件发生之后，时间依旧残酷而温柔地流动，非日常逐渐转回日常，或者转化为日常，无数相关的不相关的人继续行走在自己的日常之中。羊蹄甲的新芽是我身边的日常中的一个小小的闪光，我或许是下意识地想将这个“日常”的惊喜，与体现了“日常”的醍醐味的名乃联系在一起。

“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彼时我看着这句话，心中百感交集，却也突然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仿佛豁然开朗。不知现在羊蹄甲的甬道的树们长得怎么样了？几天后再望去，绿色的体积变大了，颜色也变深了，趁着天色没完全暗下来赶紧快步走过去，新枝芽好像包裹在树枝上一样圆润可爱，这形态甚至让我联想到郁金香炸鸡，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光秃秃的主干已经长出一大团新叶。拍摄于8月中旬。

再找到名乃赏新叶的那个树桩，才过大半个月，新长出来的枝芽已经完全遮挡住树桩，站到当时拍照的位置看，甚至已然完全联想不出当初刚冒新芽的树桩的模样。随便在附近走了走，每棵树的枝芽都长势喜人却也让我的羞耻数值不停往上冒：喂喂喂，这岂不是显得我之前的感伤太无知又小题大做了！

疯狂生长的枝芽茂盛得已经看不到树桩，当天太阳猛烈，嫩枝叶显得有点焉。拍摄于8月中旬。

若不是经历了这次剪枝带来的遗憾和迅速抽枝展叶带来的惊讶，估计我不能再一次深刻认识到羊蹄甲这种植物究竟能生长得多迅速，即使说“总有一天会重逢”，这个重逢的速度也快得说是“重生”都显得矫情的程度了。尽管当然还远远不及先前的郁郁葱葱，但羊蹄甲们的生长状况给了我明确的希望，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吓到底还是带来了喜悦。一些事物可能远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和坚强，虽然发生的事情很糟糕，但状况实际上可能没有那么糟糕。事实上，我所看到的一切也确实如此。

我不由得反省道：也许我终究还是放任自己沉浸在悲沉的情绪中太长时间了。

消失和逝去的美丽事物化作光辉，融入到无尽的循环之中，我不舍地紧紧搂着曾经的美好，试图牢牢记忆每一个细节，而它们挣脱我的双手缓缓飘向远方……那么，就让想要铭记的东西留在记忆中如何，不必忘却，但也不必再停留，去接受相遇和离别带来的影响，让它们成为自己的力量，即使再遇时都已不是原本的彼此，但这再一次的相遇，也一定是有意义的……

可是写到这里的我，或许依然不能透彻地理解这些漂亮话的含义，尽管它们是我敲打出来的字句，此刻的我却无法产生共鸣，甚至觉得陌生而尴尬。我大概只是单纯被图画书感动了吧，被触动了，然后想到一些东西，试图通过编织语句将思绪整理成文，顺便给自己不久前的一些行动找出缘由，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出答案。

或者压根没有到这个程度，不过是借题让自己无处排解的愁绪交缠着一缕希望与期待，连同对日常的美妙及珍贵的感慨和欢喜一起以这个形式抒发出来。

那就继续思考吧，花时间慢慢地、细细地思考。

以后的我看到这篇日记的时候，又会产生什么想法呢？

PS.查询植物种子资料的时候，发现春榆等榆树的种子榆钱竟然可以食用。蒸煮煎炒皆宜，还能成为主食和甜品的原料，真是神奇又友好的存在。本身也长得鲜嫩翠绿，实在讨人欢喜，希望有机会能一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