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译]Thou Shell of Death(8)
第八章 一曲悲歌
出场人物:
奈哲尔·斯特兰奇韦:侦探
弗格斯·奥布赖恩:传奇飞行员,退役军人,马林沃斯家道尔别墅的房客
阿瑟·贝拉米:退役空军,奥布赖恩的家仆
露西拉·思罗尔:奥布赖恩圣诞派对的客人之一
菲利普·斯塔林:奥布赖恩圣诞派对的客人之一
乔治娅·卡文迪什:奥布赖恩圣诞派对的客人之一,探险家,曾为奥布赖恩所救
爱德华·卡文迪什:奥布赖恩圣诞派对的客人之一,乔治娅的哥哥
布利克利:塔维斯顿的警监
乔治:布利克利手下的中士
博尔特:布利克利手下的巡警
格兰特太太:奥布赖恩家的厨师
内莉:道尔庄园的女佣人
斯坦利局长:塔维斯顿警察局长
艾伯特·布伦金索普:流浪汉
当晚,奈哲尔和布利克利驱车前往塔维斯顿,昨夜的积雪已然为阳光所消融,浓雾也为其拽往山丘下,像羊毛般懒散地堆着——奈哲尔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比喻未免缺了些情调。山路起起伏伏,围着小丘打着转,奈哲尔他们一会儿冲向小丘高处,呼吸着新鲜空气,低头看向下方,浓雾聚集之处宛如一座奶油湖;一会儿,他们又一头扎入一块雾中,眼前除了引擎盖,别无他物。开车的那位警官转进雾中时仿佛是在豪赌,当车好不容易冲出迷雾,再次四平八稳地出现在路的远端时,他不禁庆幸似地喃喃了几句。布利克利决定晚点再和奈哲尔一起驱车回来,他得亲临现场。哪怕他们现在成功穿过了这层浓雾,晚上也还会有更大的雾。但奈哲尔认为——即便是开天辟地时那笼罩大地的最黏湿酷寒的浓雾——也比不过此时萦绕在他心头的层层雾霭。
证人们的相互揭发让他们始料未及,就像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突然有人点了根镁条,晃得人眼花缭乱。每一条线索似乎都为案情指明了新的方向,但顺着走下去才发现都是死胡同。奈哲尔强迫自己再一次静下心梳理这矛盾重重的案情:露西拉·思罗尔否决了卡文迪什的指控:她承认午饭后卡文迪什去了她的房间,但他们只是友好地聊了几句。奈哲尔想着他们真是选了个好地方,但毕竟人各有所好嘛。露西拉断然否认自己那晚去过木屋,她不停地重复着这点,以至于有些歇斯底里了,布利克利不得不让乔治娅·卡文迪什来照看她,出于谨慎,他还派了位警官去监视她,防止逃跑。诺特·斯洛曼听闻自己被卡文迪什指控参与勒索,顿时大为光火,对卡文迪什一番咒骂,扬言要采取些行动——从拳脚上的到法律上的;然后他又冷静了下来,宽宏大量地改口说自己不会计较,可怜的爱德华老弟就是晕了头,胡言乱语。但另一边,虽然给不出有力的证据证明诺特·明斯洛曼和露西拉合伙勒索,这位可怜的爱德华老弟也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说辞。至于斯洛曼离开台球室的时间究竟有多长,双方也各执一词。
想到这儿,奈哲尔纷乱的思绪又回到了贝拉米遇袭一事上。除了菲利普·斯特林,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下手的机会。两点四十五的时候,乔治娅离开了客厅,只剩露西拉一人,到卡文迪什到达她的房间之前,她都是有机会的。除去诺特·斯洛曼在客厅的一分钟(亦或五分钟?)。当然,也有可能两人一起犯案——诺特·斯洛曼行凶,露西拉负责把凶器藏起来。从大约三点开始,到贝拉米被发现,这期间没人可以证明乔治娅的行踪。她的哥哥也可以在斯洛曼离开台球室之后溜出去,但可能性不大,因为他也不知道斯洛曼会离开多久;卡文迪什也可以在离开露西拉的房间后再下手。诺特·斯洛曼除了可能与露西拉合谋,也可以在乔治娅离开书房后下手,然后再去寄信。大体上看,袭击者的确像是男人。伤口的位置也显示挥下拨火棍的人是个高个子,但也不一定。女人也不一定就没有力气握着脚踝拽着贝拉米进储藏室,包括格兰特太太在内,几乎每个人都有嫌疑。
可能性太多了。但如果再考虑到凶手对这栋建筑布局的了解呢?奥布赖恩来道尔庄园才几个月而已,在场的客人们以前也都没来过这里。除了格兰特太太,其他人对此地均一无所知。总的来说,一个女人可能更容易掌握厨房的结构和格兰特太太的个人习惯,也就可以知道拔火棍和焚化炉的位置。但这毕竟是起有预谋的行动,袭击者事先掌握这些细节是自然而然的事。再就是下手的时机问题。奈哲尔认为,凶手一定是先看着贝拉米穿过弹簧门进了厨房,然后他就拿好拔火棍躲在门后,静待贝拉米步出。到目前为止,拔火棍是凶器这点似乎是唯一不争的事实。内莉从村子里回来之后,布利克利也盘问过她。内莉一开始相当愤慨,然后便泪眼婆娑地发誓说自己没把拨火棍放在焚化炉里,她说格兰特太太在家务事上十分严苛,要是乱动了她的拨火棍,老东西准会剥了自己的皮。这么一来,虽然奈哲尔完全搞不清动机何在,但他还是觉得首要凶嫌似乎就是格兰特太太了。一位带有加尔文主义倾向的厨娘袭击了退役飞行员的跟班。加尔文教徒可能对什么都看不顺眼,可用拔火棍来表达反对意见,未免也太魔幻了吧。
奈哲尔不禁又开始考虑动机问题了。贝拉米可能知晓遗嘱上的某些凶手决意掩盖的内容,这才引来杀身之祸。很明显,袭击就是在警监对遗嘱的事情感兴趣之后发生的。如果凶手是因为其他原因下手的,那他完全应该在杀掉奥布赖恩的同一个晚上顺带除掉贝拉米,而不是再等十五个小时,在光天化日下,冒着被人察觉的风险下手,而且这段时间贝拉米可能也会揭露什么。但现在还不能盖棺定论,也许贝拉米是在早上发现了什么,凶手不得不在那时下手,比如,关于那个新式飞行器,或者什么感情纠葛。又或许,贝拉米和奥布赖恩的案子完全是毫无干系的两码事呢?奈哲尔一想到案件又多了一种可能性,不禁大声呻吟了起来。
“真是棘手,是吧,先生。”布利克利说道,“但我们才开始不到十二个小时,还有大把时间呢。”
“你知道吗,”奈哲尔说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如果我们不从奥布赖恩身上挖出点猛料,我们就很难攫取该案的核心。该案真正的神秘人不是凶手,而是奥布赖恩。怎么说呢,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父母是谁,战前他是做什么的,还有他的收入来源是什么。”
“我相信我们可以查清楚的,先生,我们可以的。虽然要耗上不少功夫。我一到总部就去申请调查,尤其要重点查查他的律师是谁——如果他有一个的话。斯特兰奇韦先生,其实现在最困扰我的是谋杀的确凿证据。你我都知道是谋杀,但到了法庭上,公诉人可不吃理论和流言这一套。比方说那些脚印吧,什么样的陪审团会相信那是凶手在雪地上倒着走留下的?他们只会认为我们奇情文学读多了。除非我们找到证据证明下雪之前奥布赖恩先生就已经待在木屋里头了,不然在法庭上我们可站不住脚。”
一到总部,警监就扎进一堆刚送来的报告里去了。验尸报告证明了法医早先的结论:致命伤是由射进心脏的那颗子弹造成的,警方的专家也证实子弹是从那把木屋里的左轮手枪发射出去的。验尸报告还表明,奥布赖恩已经患上了不治之症,撑不了几年了。法医不打算再进一步缩小死亡时间的范围,但他还是发表了一下自己那‘非官方’的见解——凌晨十二点到早上两点之间。此外,对于尸体手腕处的瘀伤。他承认自己一开始判断有误,他同意瘀伤极有可能是夺枪打斗时造成的。枪把上的指纹与奥布赖恩的相符,木屋中发现的其他指纹则分别属于贝拉米,奈哲尔和卡文迪什。
去村里调查的警官表示,圣诞夜有个流浪汉造访了教区牧师的家里,牧师施舍了他一些食物,但很奇怪,他并未乞求留宿。他在十一点左右被人看到离开了村子,往塔维斯顿方向去了,他应该要穿过柴特谷公园。牧师说那流浪汉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他在牧师家饱餐一顿后,就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他知道哪里可以发财之类的事。布利克利对此事颇有兴趣,下令一旦找到此人,要立马带去盘问。警官盘问过的村民们都表示自己在那天晚上没有去公园附近。但他查到一件事,那天中午,有个长得很像诺特·斯洛曼的人,急慌慌地进村买邮票。女邮政局长注意到他的大衣口袋有一大块鼓起,在这种英伦小村,这位女士就如雨林中那咚咚作响的小鼓,起着传播作用。之后,她在分拣邮件时发现了一封很大的包裹,为了弘扬邮政部门最近广为公众赞誉的机敏、热忱与无私,她甚至还留意了这包裹的目的地。收件地址是:西里尔·诺特·斯洛曼,泡泡乐会所(Fizz-and-Frolic club),北金斯顿区,无需即寄。
布利克利和奈哲尔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件事,布利克利飞奔向电话,抓起听筒拨给了苏格兰场,他请求在明早此包裹被寄出前将其截下检查,如果找到了诸如设计图纸一类的东西,要当即扣下。
“他知道我们一旦怀疑这是宗谋杀就会开始彻底搜查,斯特兰奇韦先生,所以他自然得尽快处理掉这些物件。”
“我们不妨再往更深层次想想。在得知我们怀疑这是谋杀案之前,诺特·斯洛曼就去村里寄走这些包裹了。为什么,莫非他早已知晓这是一起谋杀,预料到随时会有搜查?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说——”
“老天,先生,您说的很有道理。可他这样直接邮递,风险岂不是很大?”
“我们还不知道包裹里头是什么,可能只是个绣花床套什么的。但你要知道,他寄件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会以为我们对奥布赖恩正在搞的研发工作有什么了解,或者会往这个方向去查。因此,我们也不大可能检查他寄出去的所有包裹。”
“但如果他真的是凶手,那恐吓信也就是他写的了。他肯定认为奥布赖恩把信交给了警察,警察肯定会让奥布赖恩想想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以至于让别人对他起了杀心。那=这样一来,新式飞行器的事情警察也就会知道了”
“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他是冲着那图纸来的,还写了那些恐吓信,那也太欠考虑了。虽然这其中的意味没有那么明显,但奥布赖恩看到恐吓信还是会警觉起来,偷图纸也就难上加难了。而且,我认为他既然是来偷图纸,那应该没有想到要杀人。所以这里有一种可能:他偷图纸的时候被奥布赖恩抓住了,奥布赖恩用那把左轮暂时制服了他,但还是让诺特抓住机会近身了,奥布赖恩在争抢的过程中中弹。”
“是的,是有这种可能。”布利克利喃喃道,“对了,我待会要去见局长,何不一起?”
除了亲切的话语,局长还用一条华丽的烟圈款待了他俩。斯坦利局长是个不修边幅、体态丰满的乡绅模样的人:花白胡子上的点点黄斑是长期烟熏的痕迹,他的手指可能还要干净些;但他身上又散发着一种气质,像个随和的慈父,会给人以安全感。对上司,他从不阿谀奉承,对下级,他也未曾颐指气使,因此深受各级下属爱戴。没一会,两位客人的面前便已摆上了好茶,嘴里也点上了雪茄。
“十分感谢您和警监准许我参与调查。”奈哲尔说。
“别客气,斯特兰奇韦先生,你本来就是当事人之一,先下手为强嘛。没有您的鼎力相助,我们也不可能取得现在这样的进展。但我还是得和您说一下,我打过电话给助理总监——只是为了确保你的确是你叔叔的侄子,心智健全,没得口蹄疫(foot-and-mouth)什么的,可以吧?”斯坦利局长憨厚地笑了笑,呷了一大口威士忌加苏打,“好了,布利克利,汇报下进展吧,利索点。”
警监捻了捻胡须,(“他是不是在睡觉的时候还要给胡子套个石膏模定个型?”奈哲尔心想),开始详述案情。警监着重阐述了已查明的可靠事实,除非必要,他都没花太多口舌去夹带那些理论上的私货了。从他的对事实的阐述上不难听出来他的怀疑对象是哪些人。
“嗯,”警监讲完后,斯坦利局长说道,“希望你可以顺利把这案子办成啊,布利克利?不错,我觉得你的进展已经超乎预期了。我也看不出眼下还有什么新方向要开辟了。就我来看,思罗尔小姐,还有那个谁——诺特·斯洛曼——这两个人嫌疑最大,爱德华·卡文迪什表现还可以。问题是我们现在都还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奥布赖恩是被谋杀的。布利克利之前在电话里面和我说了,斯特兰奇韦先生,你的推理真是绝了。跟你说一下,我是站你这边的。但陪审团可能真不吃这套啊,脚印那些对他们来说太唬人了。庭审的时候,他们不可能随便就信了个乡巴佬或者杂货铺老板的——管他们的,啊,我又扯到哪儿了?对,既然我们都还没能证明谋杀,法庭上的那套就先不管了吧。思罗尔小姐的那字条乍一看还真是挺有力的证据——算得上是大反转了——但辩方肯定会说‘她要是打算谋杀,完全可以直接去告诉对方,除非销毁了字条,不然极有可能东窗事发不是吗。’”
“至于那字条,我觉得有两种可能。”奈哲尔插道,“不管奥布赖恩晚餐前有没有收到过那张字条,他应该都没有答应露西拉,因为我之前听到过他们的对话——你们还记得吧,他说:‘今晚不行。’——他可能不经意间把字条折起来,塞到他的窗框里面了。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那样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奥布赖恩也不会就曝光自己女伴的私生活,他不是这种随便的人。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把字条放在了口袋里,之后被凶手发现了,就故意把它藏了半截,可能是希望——一旦警方怀疑是谋杀——就可以把嫌疑引到露西拉身上。咳,我说了太多了,有点口干。抱歉打断您了,斯坦利先生。”
“没事,我觉得您的第二种推论很合理,而且就算这种可能是错的,现在就对思罗尔小姐采取行动还是为时过早了。对吧,布利克利?”
“同意,长官。”
“再看看爱德华·卡文迪什,有动机,但是没证据。对了,他穿什么码的鞋?”局长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他整张脸都快被烟圈遮住了。
“和奥布赖恩一个码,诺特·斯洛曼的要小一些,当然,女士们的还要更小些。”布利克利颇为得意地答道,“就身高来看,奥布赖恩的手脚要偏大些。”
“啊,”斯坦利局长愉快地说道,“所以他们所有人都可以穿上奥布赖恩的鞋,踩出那些脚印来啊。但我们还是得盯着他们:找出是谁在早上把鞋子放回木屋之类的,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士随身带了一双鞋在外走动?当然,脚印可能不是奥布赖恩的鞋踩出来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卡文迪什了。还有诺特·斯洛曼:听起来是个脏活,他可能偷图纸的时候被奥布赖恩发现了,或者按卡文迪什说的——他和思罗尔合伙勒索奥布赖恩,奥布赖恩忍无可忍,决定结果了他或者痛扁他一顿,他用左轮手枪威胁斯洛曼,但斯洛曼猛地扑向他,枪被撞掉了。我说的这些你听听就行啊。我刚刚在想——再来一杯,布利克利——这些当事人基本都不是本地的,你看我们是不是要上报苏格兰场?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我是怕咱们有点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意思。而且,媒体到时肯定会大肆宣扬——毕竟传奇已死,这是从奥布赖恩身上赚销量的最后机会了。你觉得怎么样?”
对此建议,警监似乎感到更多的是释怀而不是被冒犯。于是,斯坦利立刻就去打电话给助理总监了,布利克利和奈哲尔先行告辞。布利克利想先回家里拿些东西晚上用。在布利克利收拾东西的当口,奈哲尔与布利克利太太攀谈了几句。布利克利夫人看起来和一般城区的太太们别无二致,她给奈哲尔沏了满满一壶茶,细数了最近几起因浓雾造成的交通事故。当警监穿着便服,提着背包从楼上下来时,她扯着饱满且沙哑的嗓音说道:
“布利克利,这么晚了还出门,你可真是脑子进水了。我才和奈哲尔先生提到弗莱西姆街角有辆大巴侧翻——就上个月,也是这么大雾。我管这叫玩命。上次我还趁打折买了些法兰绒布回来,准备给你做睡衣哩。您也同意吧,奈哲尔先生?”
“行啦行啦,老妈子。别老是杞人忧天,那些路我闭着眼睛都会走。”布利克利有些不耐烦了。他亲了自己太太一口,转身出门了。载他们来的警官在车站那边下车了,所以布利克利得自己驾驶了。虽然出了城区,路上的能见度好了不少,但还是明显比之前浓了。奈哲尔坐在后座上发着愣,路两旁的树木与篱笆不断从虚无之处涌向他们,好似魔法师用咒语召唤出的小精灵一样。车头灯照向雾中,一部分光束为浓雾所吞噬,另一部分则又反射了回来,就像水压不足的灯光喷泉。远处时不时会有两点黄色的微光穿透浓雾,映入眼帘,这时布利克利就会靠边让那辆车先过。过了一会,他们已经离开了主干道,开始爬坡。这里,雾稀薄了不少,车速也可以提上来了,但布利克利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凭着直觉转弯。奈哲尔不是司机,他随时都可以合眼,对他们这一路可能遭遇的危险也没太多意识。虽然他疲惫不堪,却又无甚睡意。突然,警监的一声低沉咒骂和刺耳的刹车声让他睡意全无。借着模糊的车灯,依稀可见一个人正躺在不远处,一半身子横在马路牙子上。
“哦,老天,”奈哲尔默念着,“可别又死人了:这也太离谱了。”
他的祈祷灵验了。就在布利克利跳下车去查看的时候,那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是个流浪汉。他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眨巴了几下眼睛,虽然声音沙哑,但他还是尽可能保持着绅士般的腔调:
“老天!北极光!”
接着,他揉了揉眼睛,让自己适应了一下车灯的强光,说道:
“抱歉打扰了,先生们。我刚刚又神游回在天寒地冻的北极和哈士奇们(译注:哈士奇犬皮毛厚,在西伯利亚和格陵兰等地区常用作雪橇犬)在一起的日子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艾伯特·布伦金索普,相信你们也看得出我的处境,就像吟游诗人唱的——吾已风光不再(原文:non sum qualis eram)。”
他摘下头上的圆礼帽,纵然帽沿上的镶边已经脱落,但他的动作仍旧不失儒雅。
布利克利愣愣地看着他,好像自己刚中了场爱尔兰赛马博彩。奈哲尔立马拉住了布利克利的胳膊,悄声说道:
“交给我!”他转向流浪汉,说道:“我们可以载您一程吗?虽然我也不知道顺不顺路。”
“你们去哪我去哪,老伙计。”艾伯特·布伦金索普回道,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奈哲尔跟着这位衣衫褴褛的客人——还有他的行囊——一起上了后座。艾伯特仰躺在后座上,不知从破衣裳的那个旮旯里摸出了一根烟卷,他点上烟,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手臂惬意地摆着,然后就打开了话匣子:
“就像我刚说的,我也曾有过风光之日。可现在呢?徒为命运女神的又一个笑柄罢了。一次又一次,她都会先让我尝点甜头,只为将那盛满的杯盏从我唇边掳走摔下。你们也许觉得这话太过苦涩了,但的确不无道理。如你们所见,我现在是何等的落魄。我要是说我曾是个有钱人,你们可能会大吃一惊。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莫斯科的一家银行,我有几千卢布被冻结在那儿。当年大革命爆发的时候我就在俄国。我曾帮一位大公出逃,此人的名讳绝不可说,他绝对算得上是有地位的人,那几千卢布就是他许诺给我的——虽然按我们的文明标准,他们常被形容成残暴无情,但我觉得那老贵族还是很慷慨的。可惜布尔什维克们知道了我的勾当,但也多亏了一位迷人的姑娘事先警告了我——她是个芭蕾舞者,对我很是钟情——我才逃出虎口。我跑路的时候,身上只有几个卢布,一张假护照,还有张沙皇的签名照,我把它塞在靴底才带了出来。我就不拿糟老头的追忆打搅你们了。这些事我早已司空见惯。这只不过是我自始至终被命运女神玩弄于股掌的又一份证据罢了。”
乞丐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沉思。
“您一定很难过。”奈哲尔关切地说道。艾伯特·布伦金索普倏地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奈哲尔的衣领扣。
“你可能会这么想。但金钱,究竟为何物?”
“呃,”奈哲尔小心翼翼地答道,“金钱不能代表一切。”奈哲尔的回答无疑是正确的。艾伯特又坐了回去,摆了摆手。
“你说的很对,”他说,“今晚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这位小伙子是谁,我也不需要知道。他可能是伊顿公学的精英,也可能是皮箱杀手(译注:1934年在Brighton发生了两起谋杀案,被害人的尸体被装在皮箱中,类似的案件在1831年也发生过,而且也是在Brighton)。但这都不是艾伯特·布伦金索普应该关心的。我只知道他有同情心,少年老成。’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可会看面相了。是啊,我起起伏伏大半生,反复自问同样的问题:‘金钱究竟为何物?’我每次的回答都如你一样:‘金钱不是一切。’你想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
“想啊,我很想知道。”
“是爱情。没有爱情的生命,就像没有丹麦王子(the Prince of Denmark)的《哈姆雷特》。就拿我的亲身经历来作证吧:五年前,当时我在混戏剧圈,有个年轻姑娘来我这儿试演。她在我房里待了不到两分钟,我就对自己说:‘这姑娘前途无量。’我几乎倾尽所有去为她铺路——天赋异禀——她简直就是为戏剧而生的。不消说,我们相爱了:但美好的时光只持续了几个月,然后她便离我而去了。后来,有一天我正好走在沙佛兹伯雷大道(译注:Shaftesbury Avenue,该大道是伦敦许多剧院所在)上:我望见了她的名字,那名字高高在上,就镶在一家剧院的灯箱上,每个字母都足有六英尺高。我向门卫递交了自己的名片,希望能看在旧友的份上,博得一见。但没一会,门卫回来告诉我:‘X小姐说她没听说过什么布伦金索普先生。’你可能会说她这是忘恩负义,毕竟年轻人判断事物总是太急躁。对我而言,沙佛兹伯雷大道上,她那闪闪发光的名字只意味着一件事——爱情。”
看得出来,警监的怒火愈烧愈旺了,所以奈哲尔想着得赶紧把艾伯特拽回到现实中来。
“所以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布伦金索普缓缓向前倾了倾身体。
“这个嘛,我不介意向你们透露个小秘密,我最近有机会弄到一大笔钱,只要——”
布利克利清了清嗓子,好像在宣示他这位公务员的存在。但流浪汉也只是向警监重重点了几下点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就又对奈哲尔耳语起来:
“对不起啊,老伙计,不是我说,你这朋友够可靠吗?”
“哈,当然啦,但他喝醉的时候我就不敢保证什么了。”
“好,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醉心科研的那种——很明显,现在这种场合我不好透露他的真名——发现了——”布伦金索普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在伯克郡那边发现了铁矿。我想你们一定很吃惊吧,我也是。亲爱的朋友们,那可都是宝藏啊,真正的生财之道啊。他希望我可以过去和他一起勘探,一起发财。实际上,我这不就是在往那儿赶嘛。不巧,最近我手头有点紧,还需要点资金。怎么说呢,如果你们身上恰好有个一百磅,我保证这投资稳赚不赔。”
布利克利整个背都瘪了下去。奈哲尔说道:
“恐怕我们没这么多,十先令够吗?”
艾伯特·布伦金索普没有丝毫不悦,相反,他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十先令,既充分表达了感激之意,又不失自己的尊严。
“我猜您圣诞节一定没好好过吧。”奈哲尔问道。
“哪里,我很知足了,我和一个小村子的牧师一起吃的晚饭——他可真是个好人,虽然我觉得他看待摩尼异端比较含混其词。我有个老朋友,马林沃斯爵爷,他就住在村子外头。”
“对,他是我叔叔,我现在住在道尔庄园。”
“真的?啊哈,好嘛,这世界可真小哇。我昨晚本想去他府上借宿一晚,但走到公园那边的时候就听到了午夜的钟声,心想还是太晚了,就不去打扰了。”
“真可惜您那时候不在道尔庄园那边。对吧,布利克利?我和我这位朋友打了个赌,”奈哲尔解释道,“赌十二点半之前某人在不在花园的那个木屋里头。要是他真的在,而您也见着了,我赢了应该也算您一份。”
对于这种明目张胆诱导证人的提问,布利克利皱了皱眉头。
“巧了,”布伦金索普说道,“我觉得我可以给帮您一把。昨晚我的确有经过一座你们说的那种木屋,就在十二点过后不久。我记得那时雪才刚开始下,我当时还想着‘不择港口’(any port in a storm)呢,可惜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真的?”奈哲尔故意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道,“我想就是那人了。”
“那个人中等身高,有些偏瘦。看他走路那样子,我赌他当过兵。蓝眼睛,神情看起来挺冷漠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猜是在玩寻宝游戏。是的,一定是这样,因为没一会他就出来了,然后马上又有个人进去了——这人是个小个子,脸白白的,黑胡子。当时我觉得是时候闪人了,要是被发现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真是好运气,我在公园大门那边找到了间谷仓,虽然我们老一辈已经习惯了艰难困苦,但我在北极圈摸爬滚打多年,还是很清楚在雪地里睡一晚是有多危险的。”
“那第一个人,他后来回主屋没有?”
“这我可不知道,我是从木屋后面的窗户那边看到他的,他出了木屋就右拐了,那边黑漆漆一片,我可看不清。”
“嗯,看来我赢了,这是您的那份。”奈哲尔又递给他一张钞票,然后就把他打发给布利克利了,后者似乎并没有那么慈悲,从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不难看出,再不疏导疏导他就要爆发。
欢迎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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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杼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8-29 23:46: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