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和亲人
要过很久人们才能发现一个人的行踪里代表的深意,比如一个人喜欢光脚走进水里,并憎恶碌碌无为的庸常人。深意像一则谜语,谜语像一座花园的叉路口,你若想了解他须先依寻着他,须从旁人不曾走过的捷径开始。又过了很久,人们在横排史籍的缝隙间才找到如下一段话:公元某年三月时分,这位名叫“石天宇”的蒙古族年轻人来到了“中国”新疆地带的最边陲,那儿简直是离海洋水汽最远的地方了,他在饱受了日光漫长的冲击后,终于和亲人们见到了峡谷,峡谷峻峭而绵延不绝,灰色而平整的河床上,人的身形根本无法衡量峭壁的高度,峭壁上的弧线同时还有着一百五十年前那场午后雨水的痕迹。于是他感慨地说道:“这儿,简直是上帝的茅坑!”也是从那天晌午过后,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人性”,而这则奇妙的谜语竟在此后数个年月里长久地萦绕着他,并始终挥之不去,终于积劳成疾。直到多年后的另一个夜晚他见到她时,仅仅是这则神奇谜语的谜面,才第一次清晰起来。而他在多年前的这一刻百思而不得解时,却从一只山羊的身上得到了启示,他面前山崖的峡谷旁有几只从没被驯化过的山羊,羊蹄正在凶猛地践踏蹄下内层的稀泥和棕土,以至于整个羊圈里都是浓烈的膻味,几根木桩围成的篱墙让他深深感到,人性其实像一只山羊,因为山羊无法趁夜色逃逸,反复踢踏却不知为何。另外那时的他也正构思着自己的哲学体系,他将自己的哲学命名为“泥土”,名字的由来并不奇怪,因为他已经在泥土上建起了一座房子,以此来证明当未来某种主义降临人间后,他才是人类灵感最后的宠儿。而房子的最底端铺成了形而上学,房子主体部分则是由先秦时期的五行星占学、宇宙棋局和一封情书组成,房子顶端则覆盖着他深爱的泥土,没有人知道灵感在哪个时辰曾赋予过他知识与黑夜。但泥土的完成却使他坚信房子是可以流动的,他明白了使房屋架构不至于倾覆的最好办法,那就是使每一块木头都不各安其位。但他的房子不是为了给母亲一个居所,他相信世界之中正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在建造房子,房子汇成了占卜的星座和棋局一般的地图,以此来解开史前洪水和死去亲人的奥秘,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谜面的一部分。
但上一次想到“流动”这个词,又已经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他正蛰伏在蜀地,某天夜里与人激辩“类似于杀人这样的反常行为在何时能被理解为合理的”这样的话题,慷慨激昂时他感到神经飘逸,整个人也一同流动了起来!那时他正在构思一部名叫《中国辩论史》的史诗般的巨著,因为史官们总以求真为目的,但他却认为善于说谎的人才是可爱的,比如我们对亲人说:“雨会停,你的病总会好起来”等,辩论术让这里的人学会了信口雌黄,并且连篇累牍地故弄玄虚,但他坚信即便是说谎,也总比三缄其口的人要好得多。那时人们很爱听他讲自己的故事,从喇嘛庙的阁楼上偷拿经书到他第一首情诗《晴川》的完成过程,人们推杯换盏、夜复一夜,生怕他讲出“且听下回分解”而赶忙贡献出家里珍藏多年的酒来,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年代啊!而他往往也会为了吸引某个年轻女孩的肉体,而故意把故事夸大其词。但当雨水落了时,他便停了下来,人们在雨中发现了自身,发现了自己是做不了他文学信徒的,因为他本人就是雨中的泥土,有一具对文学俯首帖耳的肉体。那年晌午过后的雨中,他又见了久违的人性,那是与她众多分别时刻中的一个,两人泪光如炬,互相触摸和拥抱着肉体,却在眼泪里选择痛哭失声。他频频回顾,像寻找生灵的施主一样左顾右盼,而远处她光滑的面颊像河床上裸露的鹅蛋一样,两颊周围若有若无地隐现着毫不掺假的灵气,微微低含的下颌像被雨水润泽过的洁净的峭壁,深峡的目光中有片温暖的火焰燃烧起来,仿佛正在解开一则失传久远的谜底。多年前蜀地的那一刻,仿佛是他在雨中呼喊多年的最后一句,终于只瞻望了一眼——这一具尚未入眠的生命。此后,他开始憎恶一切不以诗歌艺术表现美好生活的人,因为诗人只用这一具肉眼,便让亲人眼里浸满、湿透了雨声。
今年的清明,他开始思考人的“此岸性”,于是他想起了身边的亲人们,亲人们在河水对岸的上游愉快漂流着,一眼晴朗一眼雨雾地呼喊他的乳名,但只有在雨水中,他才看得清他们。
二零一九年·清明